作者:
田祯福 来源:孝感日报 字数:1604
田祯福
7月28日一大早,天空微亮,我骑着摩托车穿过空荡的县城,像一条被夜洗净的鱼,径直游向东方那一抹青黛。这是我近两个月来,第三次去小礼山寻幽探胜。
风,从澴河的水面涌来,带着潮湿的草籽味,一路拍打着我的头盔。它告诉我:礼山又把云罩上了。果然,远峰如礼帽,帽檐下压着翻涌的云雾,农谚的声音仿佛从松针里渗出——“礼山罩了云,三天没有两天晴”。可我知道,今天一定会放晴,因为太阳正从礼山的心脏缓缓升起,像一枚滚烫的纪念章,别在大地的胸前。
我把车停在山脚,彩色绿道像一条刚染好的绸带,蜿蜒钻进林海。脚步落下,苔藓便轻轻托住鞋底,发出极轻的“扑哧”声,仿佛提醒我:轻一点,再轻一点,我踩的是八十多年前冲锋的脚印。
一级,一级,又一级。石阶和木板阶被雨水和鞋底磨得发亮,像一面面铜镜,照出我,也照出当年。镜子里,弹孔被松根紧紧攥住,像老人青筋暴起的手;旧战壕被青苔吻成绿色的诗行,硝烟早已散作山岚,浪漫却在每一道石纹里继续冲锋。我伸手抚摸那些冰凉的岩壁,指尖触到一粒细小的铁屑,它嵌在石头里,锈色暗红,像一颗不肯结痂的血珠。
转过一道弯,风车突然闯进来。十几架白色巨臂缓缓旋转,云海被推起又放下,像在给天空梳辫子。它们把山举得更高,也把记忆举得更高。我仰起头,风车的嗡鸣与心跳合拍,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声说:看,这就是今天的小礼山——昨天的枪声,已长成发电的叶片;昨天的鲜血,已化作漫山松脂的清香。
再往上,古寨墙残缺的门洞沉默如老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四座山门只剩轮廓,却仍在山脊上坚守。我穿过门洞,像穿过一段又一段历史:南北朝的鼓角、隋朝的驿马、南宋的旌旗、1933年的新政、1952年的更名……层层叠叠,像一本被风翻动的旧书,每一页都写着同一个名字——礼山,礼山。
山顶的风突然大起来。风车叶片切割气流,发出低沉的呜咽。我循声望去,云海裂开一道缝,一束金光笔直地劈下来,正好落在烽火台的废墟上。苍松的根须缠住弹孔,青苔把旧战壕吻成绿色诗行——硝烟早已散作山岚,浪漫却在每道石纹里继续冲锋。
小礼山在抗日战争时期是重要的抗日根据地,经历过多次战斗,包括1942年初冬新四军第五师第十三旅与日军的激战。那一刻,我仿佛看见:1942年初冬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光束,照在突围战士的刺刀上;也是这样的风,把“铁壁合围”的号角吹得沙哑。梁天云团长和十四位战友倒下的地方,如今长出一簇簇野菊,黄得像未熄的火焰。
我蹲下身,把随身带的一包大悟花生撒在土里。花生是本地的,粒粒饱满,像一颗颗小小的心脏。风一吹,壳儿轻轻颤动,仿佛有人在对我说:别怕,记住就好。
太阳完全跳出来了,礼山脱去雾的礼帽,露出青苍的额。我举起相机,镜头里,风车、云海、古寨墙、野菊、烽火台,还有我自己,被镶进同一个画面。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听见山在体内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悲伤,是欣慰。
下山时,我选了另一条小径。石庙湖的倒影里,礼山把自己折叠成一顶真正的礼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天空的头上。湖水清澈,我看见自己的脸,也看见八十年的光阴在波纹里轻轻晃动。
回到县城,我把照片、视频,剪成2分钟的短视频,配文只有一句话:“小礼山,我替你看过今天的天光,也替你记住了昨天的硝烟。”
抖音发出后,评论区很快亮起一颗颗小红心。有人说想去露营,有人说想去风车花海打卡,还有人问:那里真的打过仗吗?
我回复:真的。风车的每一次旋转,都是当年冲锋号的回声;礼山的每一道云缝,都是当年突围时撕开的缺口。你去看风景,也去看历史;你去拍照,也去敬礼。
夜深了,我关掉手机,推窗向东。礼山在暗夜里只剩一道剪影,沉默而挺拔。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从那里升起,还会有人骑着摩托车,穿过县城,奔向山顶。
礼山不老,故事不老,我们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