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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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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孝感日报

大富水的船,载着应城的日子

日期: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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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 06版 :槐荫故事       上一篇    下一篇

作者: 郑毅 来源:孝感日报 字数:3158 郑毅
要说应城这河上的故事,得从水里泡着的年头说起。那水不是普通的水,是带着泥腥气、裹着年轮的,从战国的风里一直淌到现在。

(一)

最早让这水记上应城名号的,是那场蒲骚之战。那会儿应城西边还叫轸国,楚王的兵船就顺着河汊往这儿扎。
我在文化馆见过复原的战船图,木桨片子跟门板似的,划起来“哗啦哗啦”响,船上的士兵甲胄沾着水汽,手里的戈矛尖上能照见河光。楚武王是个急脾气,邓曼劝他“兵凶战危,得缓缓”,他哪里听得进去?非要御驾亲征,结果半道上就没了气,死在樠木底下。
你猜那会儿兵船上的人咋办?愣是没声张。厨子照样往船头送糙米饭,鼓手还在船尾敲着进军鼓,就怕乱了阵脚,让对方趁虚而入。直到后来攻破随国,才把楚武王葬在应城陈河“三椁冢”。现在站在冢边听风,总觉得能听见当年船板压着水的“咯吱”声——那哪是船在走?是楚人硬生生在水里蹚出条兴国路啊。
这河不光载过金戈铁马,还载过文人墨客的笔墨香。屈原流放云梦泽那阵,就坐着小船到过古蒲骚。有人说他登岸时,船刚泊在芦苇荡边,水鸟“扑棱”一声飞起来,惊得他扶着船帮站定。那会儿的大富水,水面宽得望不见对岸,船桨划开浮萍的声音,混着他一声接一声的长叹。后来人说,他在这船上望着茫茫水面,心里翻涌的愁绪,都揉进了《离骚》里那句“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河水里,怕是也浸着几分不屈的劲儿。
往后数百年,欧阳修也跟这河沾过缘分。他年轻时从随州来,追着叔父欧阳晔的脚步,就住在西河古渡的沿水寺。那寺靠着水边,晨钟暮鼓里总混着船篙扎水的“咚咚”声。有回他站在寺门口望河,正赶上夕阳西下,霞绮落在水面上,像泼了桶碎金子,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一时兴起,挥笔写下《楼头》诗,末了那句“发光如葆宁禁恨,不待为郎已飒然”,字里行间全是少年人的放旷——对着这浩浩荡荡的河水,再多愁绪也得被荡开去,只剩下满心的舒展。

(二)

往后千百年,这河就没歇过。陈余湾的余老板说起家门口的河,眼睛亮得像年轻时见的航标灯。“三岁那年,就趴在娘怀里看船。”他说那时候河面上的船,比地里的庄稼还密。小划子“吱呀吱呀”摇着,运些菜叶子、柴火;大木船张着帆,“呼啦啦”地跑,船帮上晒着船工的破衣裳;后来有了机器船,“突突突”地喘气,黑烟顺着桅杆往上冒,离老远就能闻见柴油味。
余老板说他爷爷十岁那年偷着跟着跟船去过大河埠,船上装着应城的石膏,白花花的,压得船身快贴着水面。船工们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挂着汗珠,喊着号子把石膏包往舱里搬:“嘿哟——上哟——”号子声能顺着河水飘三里地。到了码头,岸上的挑夫早等在那儿,竹扁担压得弯弯的,踩着青石板路“噔噔”地跑,把石膏往货栈送。那时候的河,水里漂着船,岸上堆着货,连风里都裹着买卖人的吆喝。
要说最热闹的,还得是长江埠。解放前的长江埠码头,比过年的集市还挤。“码头边的石阶被踩得溜光,挑夫们扛着行李,额头上的汗珠子往石板上滴,‘啪嗒啪嗒’响。”有喊船票的:“去汉口的小火轮,还有最后三个座——”有卖热干面的,挑着担子穿梭在人堆里,竹扁担“吱呀”响,芝麻酱味混着河水的腥气,老远就能闻见。
宽裕点的人家,要去汉口走亲戚、做买卖,都奔长江埠找挂“汉镇”旗子的小火轮。在应城文史见过老照片:船帮子上挤得满满当当,有坐板凳的,有蹲船板的,还有把铺盖卷垫在身下的;孩子哭,大人笑,船一开动,满船的人都往回看,像是把家暂时托付给了码头。“那船慢得很,从长江埠到汉口,得晃大半天。”我的老师胡景华回忆,有回他二爷爷坐这船,遇着顶头风,船在水里打转转,到汉口时天都黑透了,码头上的马灯照着人,个个脸上都是土,却乐呵呵的——能到汉口,就值了。
1968年胡老师去天门支农,坐的还是长木船。“那船有两丈多长,船板缝里塞着麻丝,防漏水。”船老大是个红脸膛的汉子,手里的篙子磨得发亮,往水里一扎,“咚”的一声,船就慢悠悠拐了弯。一船人挤挤挨挨,有跟他一样的学生娃,背着绿书包,胳膊上别着红绸子;有个老大娘,竹篮里装着刚摘的豆角,说是去小板赶集换点花布;还有个年轻媳妇,抱着个奶娃,娃睡熟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她胳膊上,她就拿手帕慢慢擦……
船走得稳,两岸的芦苇荡“沙沙”响,风里带着芦花的白毛毛。不知谁起头唱花鼓戏,“小女婿,我的个乖乖……”跑调跑到天边,大伙儿却跟着乐。胡老师说他那会儿年轻,觉得船太慢,总盯着船头的水纹看,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那晃晃悠悠的劲儿正好。
长江埠的轮渡最大,铁皮壳子,能塞下两三辆解放卡车,甲板上还能站几十号人。隔蒲潭的轮渡小点儿,木头船身,开起来“嘎吱嘎吱”响,像随时要散架。城关老铁桥那边通范河的轮渡更有意思,就一个船老大,摇着橹开,乘客要上船,得自己踩着石头墩子跳上去。
最悬的一回,是1976年夏天,一辆装满棉花的卡车开上长江埠轮渡,刚到中间,船身猛地一歪,左边的船帮“咚”地砸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司机的脸。船老大急得扯着嗓子喊:“都别动!谁动谁先掉下去!”他手里的舵把转得跟风车似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岸上的人都攥着拳头,有人喊“慢点”,有人喊“稳住”。最后那船总算慢悠悠靠了岸,卡车司机下来时,腿肚子都在转。
应城的轮渡,硬是撑到了90年代。1993年还可以坐长江埠的轮渡。船还是那艘老铁船,只是发动机的声音更哑了,“突突突”变成了“咳咳咳”。

(三)

要说应城的河,大富水才是真当家的。老辈人都叫它“黄金水道”,这名字可不是瞎起的。老一辈年轻时在大富水边上的搬运社干活,他们常说,解放前的大富水,帆船能一直开到京山宋河镇。那些船老大厉害着呢,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儿有水草,哪儿有暗礁。船上装着应城的布匹、洋油,还有从汉口运过来的“洋玩意儿”——搪瓷缸子、雪花膏,回来就拉山里的木材、药材,木头粗得要两个人合抱,药材捆成小把,透着股苦香。
后来有了轮船,黑烟一冒,比帆船快多了。但最忙的,还是运膏盐。应城的石膏、岩盐,白花花的,装在大木驳船里,一长串跟着拖船走,像条白龙在水里游。他们那会儿扛盐包,一包盐有一百八十斤,得两个人抬着往船上扔。“嘿哟——上哟——”的号子声,能传到街那头的茶馆里。船回应城时,带的是柴油、大米、化肥,大米装在麻袋里,透着新米的香;化肥是白颗粒,装在编织袋里,碰着了手上发黏。
上世纪80年代末,驳船一排能排半里地,船头插着红旗,风一吹“哗啦啦”响。晚上船上的马灯亮起来,黄澄澄的光映在水里,像一串星星落在河面上。搬运工们披着棉袄,蹲在船板上喝酒,猜拳声、笑声,顺着水纹荡开,连水里的鱼都像是听着热闹,时不时“扑棱”一声跳出水面。
变化是从2012年之后慢慢显出来的。公路越修越宽,卡车跑得比船快,膏盐不再靠船运,一卡车能顶过去十船的量。汽车轮渡也慢慢拆了。
现在去大富水散步,能看见两个老码头,被晒得发烫,无声无息。水清是清了,可没了船,像少了点啥。风里没了煤烟味。几个老人在聊天,说的都是当年的船。一个说他年轻时坐小火轮到汉口,在船上学会了打扑克;一个说他见过最长的驳船队,从这头望不到那头;还有个老太太,说她当年就是坐轮渡去对岸相亲的,船晃得厉害,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其实船没走,是变成了水里的影子,变成了风里的故事,变成了咱应城人心里的念想。
你看这河,还在慢慢淌。载过兵甲,载过笔墨,载过盐包,载过赶路人的脚步,载过过日子的烟火。它记得所有热闹,也懂得所有安静。就像咱应城人,见过水上的千帆竞发,也守着岸边的岁月悠长,日子啊,就这么跟着河水,一荡一荡地,过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