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珂
夏末秋初,滚河的水汽氤氲在略带沙质的土壤之上,又到了播种芥菜的时节。农人称之为芥菜疙瘩,襄阳人亲切地唤作大头菜,仿佛这样一叫,那圆滚滚的疙瘩便多了几分亲切。
滚河千年不息地流淌,将肥沃与温润馈赠给这片土地。褐色的种子小过芝麻,被父亲宽厚的手掌撒入新翻的泥土中。耙子轻轻掠过,大地便将这些希望纳入怀中。不过数日,新芽破土,两三片圆叶沾着晨露,光滑得能照见天上的流云。
母亲总在此时下地。她弯腰的身影,在广袤的田间定格成最美的曲线。手指过处,过密的幼苗被温柔地拔除,每一株幸存者都获得了生长的权利。雨水几场过后,椭圆形的叶片舒展如扇,在阳光下泛起油绿的光泽。最奇妙的是叶柄下悄悄鼓起的疙瘩——先从指甲盖大小,长成鸽蛋,再到拳头般结实,最后竟如碗口般丰硕。它们半嵌在土中,像大地悄悄孕育的珍宝。
深秋将至,叶片泛黄。父亲日日仰观天象,必须在霜降前收割。这时节,田埂上就热闹起来了。小姨、姨夫、舅舅们从四面赶来,农用车的轰鸣惊散了晨雾。镰刀起落,菜叶纷飞,露出短柄好让人把握。大人们的手法干净利落——一握、一扭、两刀削净,疙瘩便落入筐中。
我们孩童穿梭其间,拾捡遗落的果实,为大人撑开编织袋。看那一袋袋丰收的成果立在田间,如同大地生长的纪念碑。中午时分,父亲和叔伯们扛起麻袋,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脊背滑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那时的价钱,如今说来恍如隔世。好时一斤芥菜疙瘩一角钱,差时仅几分钱,可父母从不舍弃任何一颗。那是滚河水滋养出的希望,是贫瘠岁月里最实在的收获。
这些疙瘩经过腌制、晾晒,化作黝黑咸香的大头菜,走上千家万户的餐桌。如今它远销四海,成了游子乡愁的载体。只是故乡田间,再也难见那连绵的芥菜田。老人们渐次老去,传统的种植方式被现代化的示范园取代。
偶尔在异乡的超市里,见到真空包装的大头菜,总会买回一袋。切开的那一刻,咸香扑鼻,恍惚间又看见滚河畔的田野,看见父母年轻时的模样,看见那个在田埂上奔跑的自己。
原来,有些味道一旦种下,便能在记忆里生长一生。大头菜咸的是岁月,香的是情怀,而那嚼劲十足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