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林
一直想为儿子写点什么。这孩子,在我浑然不觉的岁月里,悄然为我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让那些被凡尘琐屑长久遮蔽的光亮,得以温柔地照进我的生命。
他尚在幼年,我们居住的小区楼里,认得我的人寥寥,却几乎无人不识这个小小的身影。缘由无他,只因他的那份细心。那厚重的单元门,那轻巧的电梯门,每次进出,小小的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回头张望,若是身后有人,无论男女老幼,他必定要用那双稚嫩的手,奋力撑住冰冷的门扇,直到他人安稳通过,才肯放手。那时,我被工作的重轭拖拽着归家,满心只渴望快些陷进沙发的柔软里休憩,身心俱疲之下,目光早已模糊了“有心人”的模样,更无暇顾及身后是否有人需要那片刻的等待与扶持。是他,用那双稚嫩却执拗的手,一次次按住我欲随手关上的门,也按醒了我那颗在忙碌中变得大大咧咧的心——原来,无论何时何地,都该为他人留一道缝隙。那微小的缝隙里,照见的是对细微需求的关切与善意,而非只顾一己之便利。
时光流转,他背起书包步入小学。我时常带着他参加义工助学活动,希望在他心中种下善的种子。猝不及防,命运投下阴霾。2016年,正在上小学四年级的他,突然被诊断出胸腔内潜藏着一个先天带来的肿瘤,犹如晴天霹雳。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手术之后,他在重症监护室里煎熬了4天4夜。当护士推着轮椅将他送出来的那一刻,那小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脸色苍白如纸。他费力地抬起眼,目光触及我焦灼的脸庞,未言一句苦痛,开口竟是:“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参加麦田计划,帮山里的弟弟妹妹?”我喉头猛地一哽,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攫住,眼眶瞬间滚烫如沸。这个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孩子,心里所系竟不是自己的伤痛,而是要去温暖远方的他人。这份善念,如同一道刺破云层的阳光,轰然穿透了病痛的沉重阴霾,为我推开另一扇门——那门后,豁然展现的是超越个体苦难的爱所构成的辽阔天地,令人震撼又肃然起敬。
他上初中时的一个夏日,我们在襄城北街散步,对面蹒跚走来一位衣衫稍旧的老者,我伸手就想把他往街边干净的台阶上拉。他却像脚下生了根,定定地站在原地,将手里刚买的、瓶身还凝结着冰凉水珠儿的营养快线,轻轻递了过去。待老人佝偻着背,蹒跚走远,他才转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对我说:“妈妈,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你那样躲闪的动作,会伤人心的。”我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脸上倏地发起烫来。孩子那双纯净眼眸中映射出的人性之光,像一面光洁无瑕的明镜,瞬间穿透我心底的倨傲。他又一次用无声的行动,为我推开了一扇门。门外,是一片更为宽广、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悲悯与尊重。这份在他心中自然生长的仁爱,早已化为行动的本能。当我们走到荆州街小学门前,看到路边倒下的摩托车和散落的米袋,他毫不犹豫地上前,弯腰用尽全力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扶起沉重的车身,搬起沉甸甸的米袋。那份自然而然伸出的援手,正是他心底流淌出的善意。
初二的暑假,少年心气萌动,想要体验真正的工作。于是,我为他联系了一家餐馆。每天清晨,他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最初几天,我去吃饭,他远远瞧见我,眼里还会掠过一丝羞涩与不自在。当我再去,他已俨然一副“熟练工”的模样,系着半旧的围裙,在桌椅间穿梭,稳稳地端菜上桌,麻利地更换酒精炉芯,神情专注,小小的身影在烟火气十足的餐馆里忙碌着。他上学后,我再到那家店,服务员大姐笑着问我:“你那个懂事的儿子,还来上班吗?”他用自己的辛勤与汗水,收获了他人的赞扬和喜爱。这份经历,是珍贵的。
少年渐渐长大,步入高中,我们的角色竟有了微妙的转换。他开始认真地“管”起我来——不仅督促我重拾书本学习高中课程,更希望我多读孔子,领悟那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追求完美的精神。别人家多是父母操心儿女的学业前程,我们家成了儿子引领着妈妈在精神世界里前行。何其有幸,我有这样的儿子!纵使岁月流转,他却常常走在我的前面,显得如此笃定而开阔。他内心那股生生不息的求知动力,也激励着高中岁月里的他,使其平稳而丰盈。
如今,他即将叩响大学那扇更为宽广深邃的门扉。今年这个暑假,天气格外酷热。他未停歇探索的脚步,化身为这座城市里一名外卖骑手,在暑气蒸腾的街巷中穿梭不止。他说,不为别的,只为体验生活的真实。我看着他摘下头盔时露出骄阳晒得黝黑的脸庞,望着他在滚滚热浪中疾驰而去的背影,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深情的祝福。
人生的道路漫长而未知,前方注定还有无数道形状各异的门扉等待开启——或沉重如山,需要全力推动;或华丽炫目,引人驻足;或幽深莫测,需要勇气面对。然而,我笃信不疑,这个从小便懂得为他人扶住冰冷门扇、内心始终装着他人冷暖的孩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能以自身的光芒驱散阴霾。他不仅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门扉,也会在沿途为那些需要温暖的人,推开一扇又一扇充满善意的门扉……
孩子,勇敢地向前!去推开属于你的广阔世界之门。那门后,必有光芒等待,光芒中,自有道路延伸。你那坚实又温暖的背影,必将成为他人门前那道温暖如春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