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敬东
一
地处荆山之巅的龙坪,举目皆山,水贫潭绝,想必“龙”是难以栖身的;尽管山的褶绉里偶有一冲一埫,冠之以“坪”似乎也是勉为其难。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对龙坪“高山明珠”“避暑天堂”的赞誉。
我们去龙坪避暑那天,车子是从荆山东麓盘旋上去的。随着海拔不断升高,树木愈加茂密,空气愈加清新。接近龙坪地界,雨也不期而至,好像是要洗去我们携带的焦热和车身上的浮尘,让我们清爽地投入龙坪的怀抱。
我们下榻的“洋河山居”,房前规整地分布着进出车道、晒场、菜园。菜园南侧是经过治理的小溪,溪畔是连接山外的公路,路南直到山边,是一大块埫地,地里的苞谷正处于孕穗期。山呢,前后对峙,树茂林密,雨中更显苍翠。细瞅山势,前山如屏,后山似罩,山居一隅,端的是一方聚风藏气、纳翠迎福的风水宝地。
雨仍在下个不停,云也让天空失去了通透,但目所能及的山峦、公路、村宅、庄稼地,经过雨的洗濯,一派簇新、秀朗。我撑了伞去公路边看小溪,这条被当地人叫作杨家河的山溪,严格来讲已非溪非河了。溪中的原石尽被利用,浆砌成堤。渠堤上或树或花或绿道,渠中流水清澈,依着公路的缓坡与弯转,不疾不徐地蜿蜒东去,堪为龙坪一道不可多得的水景观。
我知道,夏天的龙坪,往往一片云就带来一场雨,这种“跑暴雨”常常造成山洪暴发。而正处于这个节骨眼上的龙坪,这条唯一收纳、疏排山水的溪渠,却并不混浊、汹涌,并无浪渣、杂物漂浮,把一条山溪的初心与清纯保持得让人心醉。我想,这除了得益于优良的森林植被对水源的涵养、水土的保持和环境的净化外,当地民众爱护家园、保护自然、精心治理小流域功莫大焉。
二
一夜好睡,我被欢快的鸟语唤醒。走出山居大门,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悠长的甜润直入肺腑,“饮”着这珍贵的“空气维生素”,我神清气爽地向着镇街方向走去。
转过山嘴,地势蓦然开阔,一座标准的运动健身中心赫然呈现在眼前。足球场、篮球场、羽毛球场、老龄球场、乒乓球台、单双杠、拉臂器、扭腰器等一应俱全。临溪一面,球场防护网高高撑起,场内绿、棕、蓝、白色彩交织。近旁的乡村文化广场,舞台、幕墙、声光电设施一样不少。舞台一角,一位中年女子用电子管如痴如醉地演奏着《画你》,引得早起的人们纷纷围而观之。
青山边,公路旁,精致的民宿别墅一幢接着一幢。让我好奇的是,这些民宿的门框上,无一不贴着鲜红的春联。岁已过半,那些春联却褪色无多,喜气犹存。
忽然,一缕豆腐香味直入鼻息,一家豆腐作坊就在近前。顺便入内,见一老妇正忙着往一次性餐碗里舀放豆腐花,另一位中年女子则在搅炒大锅里熬煮的黄豆浆。见到我,两人停下活计,中年女子笑着说:“您早!需豆浆还是豆腐花?”
我正觉有些口渴,便说:“来碗不着糖的豆浆吧!”中年女子将豆浆端放到小方桌上:“刚烧开,小心烫。”
道过谢,我问:“二位是母女还是婆媳俩?”
老妇笑道:“她是我儿媳。”
“儿子呢?”
“去市场摊位了。夏天的豆腐要趁早卖呀!”
我走到灶台边,大锅里豆浆沸腾,香气四溢。中年女子告诉我,镇上60%的餐馆、食堂和镇郊农家乐用他们家的豆腐。做豆腐人不能懒,每天凌晨4点开始忙,上午10点之后才能消停。作坊内的活儿由她主打,婆婆做帮手,售卖则由老公全包。老妇用塑料袋套了拎给我,一算账,连同刚喝的豆浆,合计才11元。看着质优价廉量足的豆腐花,我的脑海突然塞满了“实诚”二字。这不期而遇的豆腐作坊,不只有豆制品的馨香,更弥漫着纯朴、勤劳的芬芳。
脚下的马路是龙坪新街。路南依山而建的民居,形同连排别墅,整齐划一,建筑规范,其中辟作民宿的住户不在少数。沿途不时遇到三五成群的行人,看其衣着,听其口音,便知皆是外来避暑客人。
折北300米是老街。老街并不老旧,聚集在这里的机关、学校、商铺、宾馆、餐饮店,向街一面都进行了立面改造,或镂空花窗,或添加挑檐,或粘贴陶瓷,美化、绿化、亮化十分配套。早餐店已有过早者出入,商铺正渐次打开卷闸门,路边陆续有车辆启动。已近7点,整个镇街却不曾照进一缕阳光,瓦蓝的天空,滴绿的青山,把镇街的早晨烘衬得无限清幽。这其实是受了山的遮挡。东北面的山在遮挡阳光的同时,把自己庞大的身影映在了西南面山的半腰。山腰之上,阳光似金,绿树溢晖;而影映部分,青山如黛,林木幽幽。知了像饮了兴奋剂一样地竞相鸣唱,平添了山的生动。
三
几天住下来,我喜欢上了去村西散步。除了喜欢那里更僻静、更空幽的村野氛围外,我更想去寻觅一下溪渠的源头。
那天凌晨,我沿公路溯溪而行。愈往上去,两山相逼愈紧,公路与溪渠完全蛇行在山的缝隙中。村居也一改镇街近郊的密集,单家独户地屹立在难得的狭小平地上。当然,有村居的地方,必匹之以几畦田块,似乎那田块是专为户主而生,或是户主专择那田块而居。
早就知道龙坪盛产核桃,不想,这里的公路行道树就是核桃树。路两旁,株距整齐的核桃树正处于盛果期,果实挂满枝头,不少压弯的主枝被农户细心地支着撑杆。村民的勤劳还体现在精耕细作高山蔬菜方面,毋宁说那些稀有的平缓地,就连那狭窄的坡改梯地、背旮旯儿的边角地,都满满当当种植着辣椒、西红柿或包菜,且行直株均,没有丁点杂草。地里辣椒果实厚密,西红柿坐果如塔,看情形,它们至少已被采摘过一茬。包菜呢,则没有负担地匍匐在肥沃的泥土上,安逸地汲取着营养,等待着人们的采收。
我关注的溪渠,消失在一户人家场院西南角的坑道里。坑道深五六米,顺石梯下到石坑边,伸手掬水,水凉如冰,我明白这是夏季山泉水的特性。奇怪的是,石坑内并无水声,水碧似墨,不知深浅。从坑道上来,一位老人正在打扫场院,我走近他:“老伯,大清早就在忙活?”
“人老觉少。你也早啊,是避暑的同志吧?”
我点头后问:“这石坑内的泉水怎么没有声响呢?”
“它是从地下泛上来的,前些年修整河道,水利员看中它是杨家河的源头,砌了石坑,蓄水变深,便没了声响。”
我说:“您这屋场是福地呀,源头之水,主财呢!”
“谢谢同志吉言!托政策的福,现在吃穿住行都光鲜。我们这条沟里,家家都是洋房,户户都有小车。山里人把日子过到这个样范儿,足了!”
回途看山,视角自上而下,左右二山形胜,与去时大有迥异。原来,平均海拔近1400米的龙坪,其“山上之山”的相对海拔并不高,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圆润的左山右岭犹如并峙的苍龙,每间隔一段,便嬉戏般地作交颈厮磨状。待至近处(也是公路、溪渠的转弯处),才知“双龙交颈”是视觉错觉——夹山弯来拐去,犹重叠,似山门,若龙嬉——它启发我,龙坪之“龙”的来历,莫非缘自于此?
四
再往村西去,是有天晚餐后。
暮色里,路边一幢3层楼房亮起的大功率照明灯吸引了我的目光,走过去,却是一处辣椒收购点。场院内停着4台农用车,人们说笑着,有的从农用车上卸辣椒,有的在辣椒堆旁做分级筛选,有的过磅,有的记账,有的封装。封装后的塑料筐已摞成了小山。我用手机拍下青翠欲滴、个大如薯的辣椒照片后,询问一位卸车的椒农:“这么好的辣椒,价格好不好?”
“今年算是逮着了‘大年’,也选对了‘红富丽’这个品种,辣椒个儿大,价格好着呢,每斤合两块六七。”
走上前去,我一边帮椒农卸椒,一边交谈。他说他这是第五次送售辣椒了,一农用车可拉3000斤过来;家里总共种了6亩,平均亩产6000斤,扣除成本,6亩地可落七八万元净收入。当然,他也讲了种辣椒的辛苦,从整地、埋苗、浇水到施肥、除草、灭菌,直至采摘,在辣椒两个月的生长、成熟期里,人几乎每天都陷在地里。若除草不及时,杂草就会争抢养分;灭菌不到位,虫害就免不了,一点差池都不能有。
“不过,‘辛苦讨得快活吃’,赚到钱了,辛苦也就不值一提了。”椒农说这话的时候,他黝黑、清癯的脸上堆满了笑意——那是一种从泥土里刨出“金娃娃”后抑制不住的笑,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出来的能够感染人的笑。
忙碌的人群中,有位40岁左右的男子娴熟地指挥着分级、装箱、码筐。我走向他:“您是老板吧?今年的辣椒购销两旺,您收购的都销在什么地方?”
“我这个点上收的全销在河南信阳,现收现付,不拖不欠。冷链车拉过去,对方给我的价是每斤3块多一点,赚个小差价。”
其实,购销老板自谦的“小差价”,算大账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经过了解,全镇像他这样的辣椒、西红柿、包菜、大白菜等蔬菜收购点有十多家,整个夏季,总购销量超5000万公斤。
我知道,龙坪利用独特的高山气候种植反季节蔬菜已有多年,全镇常年种植面积逾3万亩,是鄂西北高山蔬菜第一种植大镇,蔬菜行销全国20多个省份200多个城市。可是,像这样在收购现场感受菜农的喜悦,体味蔬菜产业链条的成熟,于我却是首次。
晚风习习,夜色渐浓,场院上大功率的照明灯亮得更加耀眼。大伙的说笑声穿透了夜幕,手头的活儿却干得井然有序。此刻,连接公路的通道上,又驶来几台满载辣椒的农用车。看来,这个凉爽的夏夜,注定也是一个繁忙的夏夜、一个收获喜悦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