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明辉
在我所任教的这所乡镇中学,时光流转间,我教书育人已逾三十载。
镇子不大,低头走路,也会常遇熟人迎面而来,喊出你的名字——可能是昔日的同事,或许是街边卖菜的大娘,又或是某位学生的家长。自然,也会遇见那些远远望见我便目光躲闪、急于开溜的“捣蛋学生”。然而说起来,这镇子也不算小。三十余年家访,走过山路、穿过田埂、蹚过小溪,竟仍有村庄的角落未能踏足。一些地方总显得熟悉又陌生,仿佛在等着我再去一次。
只是,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虽是早晚之事,但当领导通知我前去谈话时,心中仍感猝不及防。直到离职的消息尘埃落定,一种真切的不舍才开始在心底弥漫。这三十余年里,这片土地,这方校园,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竟从未静思细想。
初来学校那年,远非今日这般模样。没有如今宽敞明亮的教学楼,教室只是一排低矮的砖瓦房。每逢雨季,屋顶漏雨叮咚,得用盆盆罐罐接着;操场是块坑坑洼洼的泥土地,冬天冻成冰镜,夏季雨后积满泥水,孩子们打闹嬉笑,一不留神摔个泥人儿,却从不喊苦。那份赤诚的质朴与欢愉,至今难忘。那时我也年轻,不过二十出头,与学生年纪相差无几。没想到,这一站,便将整个青春乃至半生光阴,都留在了此地。
学校于我已是太熟悉了,如同身体的一部分。每一棵树苗是哪年栽下,每一间教室是哪位老师最先搬进,我都记得分明。操场外那片竹林,是几位早已退休的老教师当年亲手种下的。他们说:“竹节中空,宜静宜直,最能育人。”操场两侧的桂树,也是特意种的,为的是金秋时节,馥郁的芬芳能伴孩子们上学、放学。年复一年,竹林的笋尖年年破土,操场的桂花树岁岁吐蕊,从不失约。如今它们都已亭亭成行,风华正茂,而当初栽下它们的人,却早已悄然离开了讲台。人啊,终究不似树木,能年复一年在原地,静候风吹来。
孩子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届届,各有性情:调皮的、懂事的、淘气的、胆小的……他们课间在操场上你追我赶的身影,放学冲向食堂“抢”饭的热闹场景,或是升旗时格外用力歌唱国歌的模样,都深印脑海。如今,他们或成了维护一方的警察,或成了救死扶伤的医生,更有甚者回到了母校,走上了我曾站立无数次的讲台。见到我,他们依然脱口而出“邓老师”,那语气里的敬重与亲切,每每暖得我心头一热。
二十五年前,我的孩子也降生在这片土地上。那时,家中老人为了让我安心教学,默默扛起大半家务。妻子在学校带着初三毕业班,同样忙碌。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甚至在教室的讲台下钻来跑去,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时光。彼时,只觉岁月静好,如此安稳便知足。
十三年前,妻子调去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孩子前程要紧,我们总得往外走走。为了让孩子的天地更广阔些,她甘愿每日两地奔波,肩上扛着教学重担,心里又时刻牵挂着家中儿女。后来,孩子也如愿考入市里的重点高中。一家三口,便各在一方。我留在了这所学校和这座小镇,白天陪着学生,晚上偶尔回家看看老人,只在周末能与妻子相聚。日子不算热闹,却也充实而温暖。父母年岁渐高,步履一年慢过一年,却总宽慰我:“你安心忙工作,家里有我们撑着。”
而今镇上,家中只剩二老还在。我离开的消息尚未告诉他们,也不愿多说。人至暮年,牵肠挂肚之事已够多,不忍再添新愁。我会如常,每周回去一趟,陪他们喝喝茶、晒晒太阳,侍弄侍弄那几分菜地的秧苗。我知道,无论我多大年纪,走到哪里,我始终是他们心间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一如他们曾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依靠。
工作调动之事办妥,心口却像被悄然抽走了一根支柱。夜深人静时,思绪如潮,往昔的点点滴滴次第浮现。窗外的虫鸣唧唧,耳畔恍惚又响起学生们的读书声。听着听着,眼眶便不觉酸涩起来。
余秋雨先生在《乡关何处》里写道:“思乡往往可以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从前对这份感触体会不深,而今真要离去了,才顿觉其中千钧之重。只是我的乡愁,并不凝于某个河湾,也不止于几株小树或一片青苔的光影。它落在了无数乡村孩子稚嫩而明亮的眼眸里,落在了一方方被粉笔灰染白的黑板上,落在一节节静静流淌的四十五分钟里——那是用半生时光站立的讲台光阴。
不过,待秋风又起,这所学校自会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欢笑喧闹声依旧会溢出教室的窗隙。或许某个午后,会有人短暂提起:“这儿啊,曾经有位邓老师,教起书来严肃得很,可他不生气时,人也挺和气……”只是时光流转,后来的人,谁又真会记得他的名字,知道他去了何方。
日子便如此这般,层层覆盖旧痕,宛如厚厚的秋叶。没有谁能永远驻守在一间教室里,我也一样。唯愿秋风起时,若有行人路过那两排繁茂的桂树,尚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或许那人便会想到,这里曾经,确有一位师者,在讲台之上,无声站立了整个的岁月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