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爱华
刘禹锡所处的中唐，诗歌酬答唱和蔚然成风。由于唱和诗本身具有审美、娱乐、社交等多重功能，既能满足文人沉吟章句的风雅情怀，又宜传递官场不便明言的微妙关系，故一些文人尤其乐此不疲。大和年间的京城长安，与刘禹锡诗歌往返唱和密切的，就是这样一帮拥有显官与文人双重身份的朋友。比如，刘禹锡是礼部郎中，白居易为刑部侍郎，张籍是国子司业，本文重点论及的裴度，则是当朝宰相。
一
裴度（765年—839年）是中唐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历任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宰相，数度出镇平叛、力主削藩，史称其“出入中外，以身系国之安危、时之轻重者二十年”，为一代名相。在文学上，裴度提倡平易自然的文风，反对形式主义。裴度还亲贤爱才，荐引过包括韩愈在内的多位名士，刘禹锡本人也受到他的保护和提掖。
大和四年（830年），裴度不堪忍受政敌的排挤倾轧，遂称病请求让官。9月，裴度被罢去相位，以守司徒兼侍中之职调出长安，出任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裴度离京时，不少朋友为他饯行，于是便有了刘禹锡的这首诗：
奉和裴侍中将赴汉南留别座上诸公
唐·刘禹锡
金貂晓出凤池头，玉节前临南雍州。
暂辍洪炉观剑戟，还将大笔注春秋。
管弦席上留高韵，山水途中入胜游。
岘首风烟看未足，便应重拜富民侯。
从诗题看，裴度在饯席上先有诗“留别座上诸公”，刘禹锡才有投桃报李的“奉和”，裴度“将赴”的“汉南”，正是地处汉水之南的襄阳。
首联中的“金貂”，为皇帝左右侍臣的冠饰，此处代指裴度；“凤池”即凤凰池，本是禁苑中的池沼，后来把设于禁苑中的中书省也称为“凤凰池”，唐代宰相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多以“凤凰池”指宰相职位，这里显然也是为了贴合裴度的身份。“玉节”为玉制的符节，古代天子、王侯的使者持以为凭，也特指持节赴任的官员。赴任地“南雍州”特指襄阳，东晋南迁建康以后，曾在襄阳侨设雍州，后称“南雍州”，以与位于西北的雍州相区别。此联上句昭示裴度赴任的出发地，下句指明赴任的目标地，用语正大堂皇，显示了天子重臣奉命出使的威仪和尊荣。
颔联中的“暂辍洪炉观剑戟”，就是希望停息武备、终止战争之意，这句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多年来，地方藩镇频发叛乱，兵戈四起，民不聊生，国家元气大伤。裴度多次奉诏平叛，曾取得宪宗朝平定淮西的胜利，也处理过穆宗朝深州被围的危机。如今在国势日益艰危的情况下出镇襄阳这一方重地，诗人希望裴度能凭借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军事才干，偃武息戈，确保一方乃至全国的和平安宁，从而书写大唐新的历史，此即“还将大笔注春秋”之所云。
颈联的意思是：在这管弦悦耳、离思萦怀的宴席上，你留下了高雅的诗句；此一去山长水远的路途中，你一定会进入快意游览的胜地。从眼前的“席上”，展望未来的“途中”，这是诗意很自然的一个过渡，再往前推进，就到了诗的结尾。送别诗的结尾多为期许、祝愿之词，刘禹锡对裴度此次的襄阳之行，有什么样的期许或者祝愿呢？
如前所述，裴度出镇襄阳源自朝廷党争之祸，本来情非所愿，加上年事已高（64岁），体弱多病，他肯定是想留在生活条件更为优越的京城安享晚年。这一点刘禹锡比谁都更为清楚，因为裴度接连三次上呈皇帝的“让官表”，都是刘禹锡代笔的呢！像表中“伏望陛下悉臣至诚，念臣羸病，许遂颐养，以保馀年”等语，虽由刘禹锡捉刀，但肯定是裴度的授意。因此，早日返京养老，应是裴度此时的最大心愿，也是刘禹锡诗中最想送上的祝愿。
刘禹锡果真就这样祝愿了，而且紧承上句“入胜游”话题，顺势拿观光赏景说事。这里先要解释尾联中的两个词语：“风烟”是个多义词，此处取“景象、风光”义；“富民侯”典出《汉书·车千秋传》，汉武帝晩年拜车千秋为丞相，并取“大安天下，富实百姓”之意，封其为“富民侯”。刘禹锡对裴度的祝愿是：你到襄阳可能连岘首山的美丽风景都还没看够，就会被召回朝廷、重新封爵拜侯的。
二
刘禹锡说对了一点：裴度后来官升中书令，死后被追赠太傅，谥号“文忠”，复加赠太师，以至于配享皇帝庭庙。但裴度重返朝廷的时间，没有刘禹锡期许的那么快。裴度在襄阳任上前后四年，直到大和八年（834年），才被改授东都留守，回到洛阳。而刘禹锡此时已在汝州刺史任上，闻知老领导、老朋友终于如愿回到朝廷，他自然喜不自胜，于是又有一诗相贺：
郡内书情献裴侍中留守
唐·刘禹锡
功成频献乞身章，摆落襄阳镇洛阳。
万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
兵符今奉黄公略，书殿曾随翠凤翔。
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
首联中的“乞身”，照字面死扣，就是乞求皇帝还自己一个自由身，亦即请求辞官之意，这说的就是上文提到的三次上呈“让官表”的事；“摆落”是撇开、摆脱之义，意思是：你终于摆脱了襄阳那摊子事，回朝镇守洛阳了。
颔联言裴度官高权重，地位显赫，声名崇隆，八方敬仰。
颈联上句巧妙赞颂了裴度深谙兵法谋略，下句感念裴度任集贤殿大学士期间对自己的荐引提拔。集贤殿是朝廷贮才之所，裴度当时亲自安排刘禹锡任集贤殿学士，显然是要待机重用。
尾联寄情于鹤，希望裴度与双鹤相伴，享受在池塘边上高视阔步的悠闲时光，同时以白鹤暗喻裴度的君子之风，表达对其清雅高洁风操的赞美。
此作语言豪劲有力，情感真挚动人。尤其是颔联“万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为历代诗评家赞不绝口。宋人叶梦得推赏这两句“语远而体大”“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甚至说它能继嗣杜甫而高出韩愈。（《石林诗话》卷上）
清人贺裳说这一联“不徒对仗整齐，气象雄丽，且洛邑为天下之中，度以上相居守，字字关合，殆无虚设”。（《载酒园诗话又编》）
清人朱庭珍赞此联“高唱入云，气魄雄厚，亦名句之堪嗣响工部者”。（《筱园诗话》卷三）
确如诸家所评，此联之宏伟壮观，足可与裴度之为人和功业相称。
但细细品赏，我以为尾联“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才是更有丰富内蕴的神来之笔。因为它不仅具有赞颂裴度君子之风的比兴意义，而且还勾连着发生在裴度、白居易、刘禹锡、张籍等一帮诗友之间的一件事，那是他们这个朋友圈围绕一双白鹤反复吟咏唱和的一段风雅往事。
三
原来，一生爱鹤的白居易，从苏州卸任回洛阳时，带回了一双“华亭鹤”，不久又调往京城长安任职，遂将双鹤撇在了洛阳。有次，刘禹锡到洛阳履道里白府探访，双鹤看见他竟然“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刘禹锡诗兴大发，“因作《鹤叹》以赠乐天”。诗中有“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之句，调侃白居易为了早起上朝，在长安不养鹤而养善鸣报晓的汝南鸡。白居易以两首七绝答刘禹锡，诗中“见君惊喜双回顾，应为吟声似主人”，解释了双鹤见到刘禹锡那么亲热的原因，应当是刘禹锡吟诗的声音与主人相似；又以“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之句，回应刘禹锡：我老白就算俸禄微薄到难以饱腹，也不会正眼打量鸡群的。
刘、白的唱和诗引起了裴度的兴趣，也勾起裴度一个念头，他写诗请求白居易将鹤送他喂养：
白二十二侍郎有双鹤留在洛下
予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遂以诗请之
唐·裴度
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
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
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
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
这首诗的大意是：鹤就应该在野外生活，不能被你家人锁闭在笼子里。我家西园很大，多野水长松，环境优美，正适合它们栖息，不如就送给我喂养吧。白居易以《答裴相公乞鹤》诗回应，诗中“白首劳为伴，朱门幸见呼。不知疏野性，解爱凤池无”等语，意谓：这鹤本来要与我相伴到老的，却不料被朱门大户的宰相看中了。可是这白鹤生性疏野，不知能不能适应宰相府那么高贵的地方啊？言下显然有不忍割爱之意。
此时，刘禹锡和张籍都来替裴度当说客了，他俩分别对白居易以诗相劝。刘禹锡劝诗名为《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双鹤》，诗中认为白家的清洛苑还是不如裴家的宰相府，结尾“何如凤池上，双舞入祥烟”的意思是，就让双鹤来京城凤凰池上起舞呈祥吧！张籍劝诗名为《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诗中有“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欲将来放此，赏望与宾同”等语，找了个更能上台面的理由：宰相家的西园环境好，双鹤来此适宜生存不说，还能供更多宾客观赏，因为宰相府总是车马盈门之地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白居易只好答应，与鹤一同送给裴度的还有一首诗：
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
唐·白居易
司空爱尔尔须知，不信听吟送鹤诗。
羽翮势高宁惜别，稻粱恩厚莫愁饥。
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
稳上青云勿回顾，的应胜在白家时。
诗全是对着鹤在讲话：白鹤呀，裴大人喜欢你们，你们可要领会呀。你们羽毛已丰另有高就，我也就宁愿与你们告别。到了裴家肯定待遇优厚，再也不会因饥饿发愁了。晚上你们莫与鸡争树，早晨你们先让凤占池，此一去青云直上，就别再回头了，那里肯定要远远胜过你们在白家的日子。通篇就像是在对即将出嫁的女儿殷殷叮咛！
围绕赏鹤、乞鹤、惜鹤、劝鹤、送鹤等一系列事情，一帮诗友上演了一部精彩纷呈的多幕剧。六年后，当刘禹锡诗的结尾重又提到这双“华亭鹤”，该会唤起裴度多少难忘的回忆，该会让他重温多么珍贵的深厚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