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爱华
一
李颀（690—751年），生活在开元、天宝间所谓“大唐盛世”，因家中颇为富有，他少年时期曾出入两京，过了一段狂放游侠生活。“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为了结交豪贵，不惜散尽钱财，不料那些“杜陵轻薄子”寡情无义，抛弃他如同“脱屣”一般。这让他幡然醒悟，感到“男儿立身须自强”，从此“十年闭户颍水阳”，在这里折节读书，希望经过一番努力，“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他的《缓歌行》诗，清晰地记录了这一段浪子回头的心路历程。最痛彻的反思，凝成了该诗最后两句：“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前任侠非。”
颍阳十年对于李颀一生相当重要，此间他不光是闭户读书，也广事交游，只不过朋友圈品位有了质的提升，结交对象大都是饱学多才的雅人韵士，比如大诗人兼名画家王维，诗人、画家张諲，诗人刘方平，以及在天下士子中美名远扬的陈章甫等。《唐才子传》谈到他们的交情，有句话总结得十分到位，说他们“皆为诗酒丹青之契。”在他们各自的存诗中，留下不少相与酬唱赠答之作，李颀的代表作之一七言古诗《送陈章甫》，就写于这一时期。处于这样的熏陶砥砺之中，李颀诗文水平迅速提高，为他后来的成名打下坚实的基础。
二
唐代的一般士子，即使诗文很好，但若无名人、显贵为之延誉，也很难有中第之望。所以十年颍阳之后，李颀再一次漫游两京，以扩大人脉，积累人望。他后来回忆这段经历，有两句诗曰：“徒尔当年声籍籍，滥作词林两京客。”虽是略带牢骚的自嘲，但说明李颀这时的确已经声名鹊起，乃至“一时名辈，莫不重之”（《唐才子传·李颀》）。后来有没有哪位大人物在科试上为之举荐，不得而知，只知道开元二十三年（735年），他中了进士，不久被授予新乡县尉之职，不过这时已年届四十五六，故有“虽沾寸禄已后时”（《放歌行·答从弟墨卿》）之叹。
县尉这个职务，主要负责缉凶捕盗、维持治安，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局长。有意思的是，唐代很多最不符合这个角色“人设”的名人，偏偏都曾被授予此职，比如卢照邻、杜甫、白居易、元稹、李商隐等等。不过这几位都很快调换了工作，杜甫甚至还没就职就被改任。而李颀的县尉却干了五年，一直不能迁调，因而他决定自动去官，回乡归隐。他的《不调归东川别业》诗，透露了当时的归隐心情：“寸禄言可取，托身将见遗。惭无匹夫志，悔与名山辞。”意思是，我本来不嫌俸禄菲薄，却没料到还被遗弃，惭愧当年没有志气，轻易离开了名山，现在正好“绂冕谢知己”，还是归山去吧。
三
脱离了宦网的羁绊后，李颀似乎活得更加洒脱自在，他经常参加文友的游宴聚会，与王昌龄、崔颢、綦毋潜、岑参、高适、魏万等著名诗人都有往来诗交。这些人大多为同侪朋辈，亦有晚生后学，以下这首咏襄阳诗，就是赠送给一位年轻士人的。
诗题叫《送皇甫曾游襄阳山水兼谒韦太守》。皇甫曾于天宝十二年进士及第，官至殿中御史，也是颇为有名的诗人。不过李颀赠送这首诗时，皇甫曾还是个尚未发迹的年轻学子。从诗题看，他此次襄阳之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游赏山水，因襄阳是人皆向往的山水名胜之地；二是拜谒韦太守，以求得到知赏与延誉。韦太守名韦陟，他出任襄阳郡太守时在天宝四年（745年），此诗当作于此时。诗较长，我们来分层次解读：
送皇甫曾游襄阳山水兼谒韦太守
岘山枕襄阳，滔滔江汉长。
山深卧龙宅，水净斩蛟乡。
元凯春秋传，昭明文选堂。
风流满今古，烟岛思微茫。
起笔点出岘山、汉江，这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襄阳山水”，以此照应题面可谓确当不移。接着列举了襄阳历史上一系列具有深远影响的名人轶事：“卧龙宅”指诸葛亮隐居隆中的草庐，“斩蛟乡”指斩蛟渚，在襄阳城北三里处，据《晋书·邓遐传》《荆州记》记载，晋太守邓遐于此斩蛟以除民害。“元凯”即晋代著名政治家、军事家和学者杜预（字元凯），他作为镇南大将军曾坐镇襄阳七年，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释例》等学术专著。“昭明”即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他曾于襄阳主持编撰了《文选》，这是中国现存最早也是影响最大的一部古诗文总集。
这些叙写，是诗人凭借自己对襄阳山水名胜和历史人文的熟稔，与皇甫曾所作的旅游经验的分享。古人的山水之游大都不止于对自然风光的视觉观赏，而是非常注重对其人文蕴含进行深度的心灵体验，因而这不妨看作是对皇甫曾襄阳之行的文化“导游”。而且，皇甫曾将要谒见的韦太守，是现实中的襄阳名人，与诗中标举的历史上的襄阳名人，恰能古今映照、珠璧交辉。这不仅因韦陟与杜预、邓遐都是主政一方的地方长官，而且就文坛地位影响而言，韦陟也有足够的分量。
据《新唐书·韦陟传》载，韦陟“少聪敏，颇异常童”，十岁时就“拜温王府东阁祭酒”。他富有文采，擅长隶书，许多辞人、秀士游其门下。中书令张九龄破格将他擢为中书舍人，被传为美谈。后来韦陟担任礼部侍郎，大胆改革科考选拔制度，“令举人自通所工诗笔，先试一日，知其所长，然后依常式考核。”这就打破了“一考定终身”的常规，使考生“片善无遗”，韦陟因此“美声盈路”，成了天下举子赞誉的文坛伯乐。终招致奸相李林甫的妒忌，被排挤罢职，出任襄阳太守。
明白了这些，我们就能体味诗中那句“风流满今古”的底蕴了。它在对先哲的赞述中，也不动声色地称美了时贤，显得意味深长。当然，这一句在章法上也是承上启下的绾合之笔，以下诗意要步入另一境界。
四
白雁暮冲雪，青林寒带霜。
芦花独戍晚，柑实万家香。
旧国欲兹别，轻舟眇未央。
百花亭漫漫，一柱观苍苍。
前四句写送别时的眼前景物：如雪的白雁，冲破了暮色；带霜的树林，透出了寒意。江边芦花摇曳，戍垒孤耸；山上柑橘结实，万户飘香。这些深秋景物的描写，点出了送别的时令、地点，同时也烘托了离别的气氛。就在此时此地，年轻的游子要告别故乡（旧国），乘舟远行，而前方漫漫的水程辽远无际，等待着远行人的又会是些什么呢？
皇甫曾居家润州丹阳（今属江苏镇江），他要去襄阳，当时的最佳选择当然是走水路，从镇江登船，溯长江而上，然后泛汉水直达目的地。说“最佳选择”，无关路程远近与耗时长短，而是说作为旅游，水路的优越显然为陆路所不可比拟。事实上，皇甫曾就是这么选择的，因为以下两句诗，就提到了长江沿岸的两处名胜。
“百花亭”在江州（今江西九江）长江边，为南朝梁邵陵王萧纶所建，梁元帝萧绎有《登江州百花亭怀荆楚诗》，而皇甫曾要去的襄阳，正是荆楚之地。“一柱观”立于濒临长江的湖北松滋境内，为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所建，也是历代骚人墨客吟咏的人文胜地。皇甫曾途经于此，想来不会不驻足游览沉吟，以尽雅兴。这既是出于文人习性的合理猜想，也透露出对对方旅程的关切。
五
按俗荆南牧，持衡吏部郎。
逢君立五马，应醉习家塘。
结尾就得完成“谒韦太守”的题义了。果然，诗人是这样说的：韦大人是巡察荆南的一州之长，又曾是执掌评量人才之权的侍郎，他要是在路上与你相逢，应该会停驻车马，热情地邀你一起游赏习家池，主宾尽兴传杯、欢饮至醉。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期望，也是皇甫曾此刻最乐意听到的祝愿。
这句祝愿中暗含了一个文学典故，显得韵味悠长。汉乐府民歌《陌上桑》有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汉代太守车乘用五匹马驾车，故以“五马”专指太守。这个典故不仅正切合韦陟的太守身份，而且，《陌上桑》中的太守“五马立踟蹰”，是为了邀请罗敷同车共载，此诗的“逢君立五马”，不也是希望韦太守能发出相同的邀请吗？典故义与诗意如此巧妙交融、浑然一体，实在难得。至于习家池改一字为“习家塘”，这是为了诗的趁韵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池”与“塘”本来就是可以互训的同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