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
秋风万里,鄂西北深山的秋意,一天比一天浓郁了。清晨推开窗,空气冷冽冽的,窗玻璃可以沾着指尖画一幅画了,瓦房上铺了一层明晃晃的白霜。门前菜畦里也是白蒙蒙一片,凑近细看,轻薄莹亮的霜粒子伏在菜叶上,像是裹上了一层白砂糖。
“打霜啦!”我一声欢呼。白发的外婆听见我的声音,从厨房笑眯眯地走了出来,“是呀,打霜喽,萝卜甜、柿子红,冬天要来啰!”
呵,这是随着今秋的第一片霜花跨过岁月之河飘飞而来的童年往事。
隔着遥远的时光,我依稀看见,那位发白如霜的老人,在秋风中慈爱地对我笑着。她指着屋后,说:“走,看我们的柿子去!”
那棵柿子树,与她一样很老很老了。她说从她年轻时候嫁过来,就长在屋后,也不知是哪个长辈栽下的呢。有一年,屋后挖了一方池塘,供家里的老牛饮水。这棵柿子树,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与池塘朝暮共处。几十年过去了,柿子树历经漫长的岁月,以苍黑的虬干撑起一方“巨伞”,越过了屋顶,也荫蔽了小半个池塘,映得池塘绿幽幽的。
霜降之时,草木黄落,凝露成霜。可因为红彤彤的柿子,屋前房后盈满丰收的祥瑞。一家人来来往往,却没人爬得上这棵大树,只好用竹竿做了个长长的叉子来采摘。树下采摘的人一下没叉稳,一个又一个柿子掉进池塘里,溅起一片片水花,惊得正在饮水的老牛直喘粗气,大人、小孩在一旁笑开了花。
有位作家说,每棵柿子树下都有一群仰望的小孩。一直到现在,我眼前还总是浮现那棵池塘边的柿子树,曾经我就是那样在树下痴痴仰望,仰望芳香,也仰望美。是的,柿红映着蓝天,那是大自然对一个孩子的美育。我看见那经了霜打却红得格外鲜艳的柿子,不顾季节的挽留,争先恐后地成熟,也不顾我们的怜惜,接二连三地坠落,惊起水花。那池塘绿绿的水面上,还时常有蜻蜓展翅飞过。那颗年少透明的心,该是怎样地荡漾起无邪和欢喜,又是怎样在生命的调色盘中开始第一次着色?
在鄂西北小山村,柿子有多个品种。老屋池塘边的柿子树以地名命之为“保康柿”,它底部呈方形,又大又稳,像是很有气魄的将军。柿子由青变红后,更是红得雍容,红得自豪。若有一场有关同类种族的赛事比拼,它一定稳稳夺冠。家门前,还有一棵柿子树,被称为“油青柿”,可能是因为果实青碧油润,一直要到初冬才慢慢变红。但是,这经历了严霜击打的柿子,红起来竟红得那么耀眼,那么灿烂,仿佛一盏盏红灯笼挂在枝头,旗帜般点燃山寒水瘦的萧瑟山乡。即便气温持续走低,一树绿叶悉数落尽,直到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时节,柿子依然红艳艳地挂在枝头,成为天地间独有的一抹暖色。每一次,于旷野,于路途,那一抹红忽地闯入视野,不仅震撼,更有感动。
在曾经贫瘠的故乡深山,寻常人家的门前屋后甚至荒山野洼里都少不了柿子树,晒柿饼便成为故乡“晒秋”的一个重要部分。少时是外婆,后来是母亲,再后来是远方的亲戚年年捎来故乡的味道。每年冬天,它们都裹挟着秋霜的甜,带我回到遥远温馨的记忆之境。记得离我家不远的几户人家傍着几棵高大的柿子树簇拥而居,被称为“柿子湾”。那高大的柿子树成了小山村的地标,至今仍矗立在山头。每每回乡,总要从柿子湾路过,也总是习惯在这里驻足,作身体与心灵的短暂休憩。抬头,是那令人感动到无言的冬日湛蓝晴空,是晴空下熠熠闪光的一树树“红灯笼”,是喜鹊喳喳,盘旋往复,在树梢,在房檐,在院落,伴着曾经熟悉的邻人乡音,掀起喜悦的声浪……
记得有一年冬天,柿子湾的柿树,最后一枚果实已然离枝,那一身苍黑的虬干似遭了雷劈,刺向铅灰的天空,好似已行将就木。但来年春天,在这苍黑的虬干上,依然萌发了星星点点的绿芽,到盛夏又是一树婆娑碧浪,到深秋又是一树生命之火。那树下的人家,有的搬往山下,有的还守着老屋。从前每次路过,都听到那位喉咙嘶哑的婶子,在厨房“砰砰”切菜,而今,切菜声没有了,嘶哑的声音没有了,故人旧事远去,只有新鲜生命、新鲜日子的气息伴着不可阻挡的明日潮水般涌来。
当秋霜又一次抚慰大地,一树树柿红也就成为不远的期待。我遥望着,也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