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
护城河边的柳叶黄了，风一吹，就有柳叶飞到护城河桥头的小广场上，小广场上几个老人正在打“得乐”。手中的鞭杆足有人把高，皮鞭也有六七尺长，抽在不锈钢材质的“得乐”上，发出“啪啪”脆响，跟放爆竹似的，几百米外都能听到。
“树叶落，打‘得乐’。”襄阳人叫陀螺为“得乐”，意思是打陀螺可以得到快乐。我们都喜欢“得乐”这个名字，它比陀螺有趣。
儿时，打“得乐”的都是“儿娃子”（男孩），从穿开裆裤的“小屁点”，到十三四岁的“半桩子”，不约而同聚集到村子里的稻场上。少时三五人，多时可达一二十人。大人们只是抽着烟在旁边观看，小娃子们的游戏，大人是从来不下场的。
我们玩的“得乐”都是自己动手做的。街上虽有卖的，但多数人不舍得买，那个年代一毛钱可以买四个鸡蛋，谁舍得拿买鸡蛋的钱去买玩的东西？做“得乐”都是就地取材，找段木头，一头削成平面，另一头砍成锥形，找颗铜珠嵌在尖上就成了。做“得乐”选用木材有讲究，“桐木软，柳木轻，榆树难砍一团筋”，比较合适的是桑木、桃木或椿木，最好的是檀木。檀木瓷实，纹理细，做成“得乐”，沉甸甸的，旋转、碰战，都有优势。
因为“得乐”都是自己做的，所以，不管有多少人在一起玩，绝对不会有重样的。你的我的，体态各异，大小不同，有的比茶杯还大，有的比鸡蛋还小；有的又细又高，转起来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模样十分滑稽；有的又矮又粗，敦敦实实，横冲直撞，霸气十足。人有个性，“得乐”也有个性。玩“得乐”的人性格如何，只要在稻场上看看他玩的“得乐”，不用问就一目了然。全铁明英俊干练，他的“得乐”也有几分俊气；赫安意不大讲究，他的“得乐”也粗粗糙糙；黄天生长得像电线杆，他的“得乐”也又细又高；王铁蛋五大三粗，他的“得乐”也是又矮又粗……
“得乐”玩多了，看什么都是“得乐”。模样像鸡蛋的鹅卵石、没有绽开的棉花桃，不用加工就是“得乐”，空墨水瓶在口上插个带尖的东西，倒过来也是个“得乐”。稻场上的“得乐”五花八门，千姿百态，有的还在朝天的一面贴上几片有颜色的纸片，旋转时就变成了一道道彩色的光圈。
“得乐”启动，我们叫“发”“得乐”。“发”的方式有多种，体形小的“得乐”，用五指捏住，使劲一拧，就“活”了。大“得乐”，手指的劲不够，就把鞭子缠在“得乐”腰间，放在地上一扯，就旋转起来。王铁蛋另有奇招，他把两个大手板放在“得乐”两侧，前后一搓，就把“得乐”搓活了。这一招不少人想学，可学不了。
大多数时候，小伙伴们玩“得乐”都是各玩各的，让“得乐”划着弧线，在稻场上转动。如果开展比赛，则有文武两种。文的是比旋转，各自攒足力气，将“得乐”猛抽一鞭，看谁的“得乐”转得时间最长。武的是“碰战”，用鞭子驱赶着“得乐”，待接近对方时，猛抽一鞭撞向对方。实力悬殊的，一“战”就把对方撞“死”了；实力相差不大的，需要多次较量，才能分出高下；实力相当的，就纠缠在一起，很难分出胜负。比文的，获胜者往往是全铁明；比武的，没有人比得过王铁蛋。王铁蛋力气大，“得乐”个头也大，常常一鞭子就把对方撞得飞出老远，奄奄一息。王铁蛋是“得乐”场上的巨无霸，人们都只好躲着他。
“得乐”碰战，有时候是一对一，有时候是多对一，有时候是分两队对垒，捉对儿厮杀，有时候是群雄争霸，相互混战。稻场上鞭策声、碰撞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谁胜谁负都不重要，就是一个刺激。
我玩过好几种“得乐”。起先是个桃木的，玩了几年，已玩成了深红色，有了“包浆”，我很爱惜这个“得乐”，每次都小心地躲着王铁蛋，不愿意跟他“碰战”，可躲来躲去，到底没有躲过，被他狠命一鞭撞过来，桃木“得乐”被撞成了两半。后来，我换成一个鸡蛋形的，两头尖，不管哪头着地都可以旋转。碰战时，王铁蛋一鞭把它撞倒，我加紧抽几鞭就把它救活了。就这样，它屡败屡战，“死”了复“活”，倒下了又站起来，成了“打不死的程咬金”，王铁蛋脱下外衣，一头汗水，也没有把“鸡蛋”碰死，气得哇哇直叫。
“得乐”碰战拼的是硬实力。一般说来，小“得乐”碰不过大“得乐”，轻量级的碰不赢重量级的。人们寻找碰战的对象，都找同级别和小级别的，硬要以小博大，十有八九是自讨苦吃。
世间的东西总在变化着。许多年过去了，打“得乐”也发生了诸多变化：过去打“得乐”的多是乡下人，现在乡下没人玩了，城里人却玩了起来；过去，打“得乐”的多是小孩子，现在，小孩子不玩了，打“得乐”的多是老年人；过去，“得乐”都是自己做，不用花一分钱，现在，“得乐”全是网购，需要数百元甚至上千元；过去的“得乐”，大多是木质的，原始而质朴，现在的“得乐”，全是不锈钢的，上面有许多装饰性的花纹，有的还带着哨子，旋转时发出嗡嗡的响声；过去的“得乐”，最重不过半公斤，现在的“得乐”，一般都有几公斤；过去打“得乐”的鞭杆，最长的也不会超过两尺，打“得乐”时都弯着腰，现在的鞭杆比人还高，人们都挺着腰杆打“得乐”；过去的鞭子，一般都是用桑树皮、构树皮或者旧布条搓成的，不过筷子粗，现在的鞭子都是在网上邮购的，猪皮、羊皮、牛皮，比大拇指还粗……
一天傍晚，我散步到东门，见广场上有几位老人正在打“得乐”，就走过去与他们聊天，有个身体魁梧的老人让我觉得很面熟，聊了几句话，发现竟是王铁蛋。王铁蛋的儿子是一家私企的老总，王铁蛋跟老伴一起来照顾孙子，没事的时候，就到东门打“得乐”。王铁蛋力气大，小“得乐”打着不过瘾，就网购了一个四公斤的不锈钢“得乐”。谈及小时候打“得乐”，王铁蛋得意犹存：我那个檀木“得乐”，曾在太平店镇举办的“得乐”大赛中，战胜所有对手，我得到全镇“得乐大王”的称号。没想到如今六七十岁了，又把“得乐”捡起来，成了老“玩”童，他说现在打“得乐”，除了对童年时光的怀念外，主要是为了锻炼身体。打“得乐”是一项全身运动，抽打“得乐”时，从脚上开始发力，力量传到腰部，再集中到臂部，这样，脚、腿、腰、臂、颈椎都得到调动。中医认为，气随动而运，气运则血行。他原来有肩周炎、颈椎病，严重时只好躺在床上，后来跟朋友出来打“得乐”，打了几年，肩周炎没了，颈椎病也得到缓解。
说话间，我接过王铁蛋手中的鞭子，也想找找童年的感觉。我发现，挥着长而重的鞭子在花岗岩地面上打不锈钢的“得乐”，和儿时拿着自制短鞭，在土地上打木头“得乐”，完全是不同的两种感觉——已经消逝的时光回不去了。
又有几片柳叶飞来。我挥动长鞭，“啪”地一鞭，“得乐”上的哨子发出嗡嗡的叫声。我笑问王铁蛋：现在打“得乐”还碰战吗？老铁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几百上千元一个，谁舍得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