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敬东
我的寓所东枕古城墙,西衔古治街(东汉刘表治所),往北300米是穿城而过的汉江。临江伫立着一长截古城墙,但其由西向南、折东而北的身形更为修长。偎依其侧的护城河,宛若渺绵的碧绿绸缎,呈“U”形环抱着古城,昭示着襄阳历史的悠久与厚重。
久居于此,一习自成——每每归家进单元门楼前,我总要瞥一眼静默的古城墙。它向家属院的一面并未被城砖覆盖。春夏,一身绿茵,岿然挺立;深秋,金色的野菊花攀附其上,一直耀眼到寒冬来临;而在整个冬季,除了偶尔的落雪使其银装素裹让人眼目一新外,剩下的就只有萧瑟兀立了。
一年四季,无论城墙景色怎样变幻,每每看它一眼,我都会想到城墙外围的护城河。似乎,这已成为我生活的一种意象。我甚至常常把古城墙与护城河想象为一对孪生兄妹。古城墙阳刚,为兄;护城河阴柔,为妹。兄妹俩携手并肩,据守一城而捍天下腰膂,历经千载而佑一方黎民。终归,它们把自己沉淀成了襄阳地标、华夏瑰宝。
其实,从古至今,人们一直统称其为“城池”。城指城墙,池指护城河。而护城河还有“壕沟”“城濠”之谓。
“沟”何以成“河”?这便不得不感佩古人的智慧了。冷兵器时代,人们于城周挖掘壕沟,埋设竹枪,以防来犯之敌。许是某个雨季,壕沟水漫成濠,人们受到启发——以水代兵,岂不更能有效拒敌?于是,扩濠成河,以河护城。濠扩得愈宽愈深,土便垒得愈多愈高。于是,扩濠筑城并进,一正一负,同生互长,相辅相成,珠联璧合——一个以城池组构的双重城防体系由此横空出世,一项古代城防工事的伟大发明由此惊艳天下。
最初,城墙为夯土所垒,护城河亦仅是“壕沟”。两宋时期,襄阳成为抗金、抗元重地,始以城砖加固城墙,增设垛堞、瓮城、城门,并扩濠浚河,打造了真正的金城汤池。日月推迁,王朝更迭。襄阳城池虽屡遭战火,却亦得到历代新朝修缮保护。如今留存下来的古城墙长7377米、高10.84米、厚11至14米,护城河平均宽达180米,深逾3米,总面积91万平方米,被誉为“华夏第一城池”。
历史上,襄阳共发生大小战役172次。可以说,没有哪一场战事不以城池为盾橹、为铠甲。开嬉二年(公元1206年)秋,金兵以二十万之众攻襄阳,抗金将领赵淳率军民“开重壕以陷炮,穴墙道以出兵,织竹笼以绊马,用层桌以列驽,夜易收兵之号,潜驾袭虏之舟”(南宋赵万年《襄阳守城录》),这些战术“皆兵法所不载”,却无不拜城池所赐。而赵淳同军民抗金的顽强意志和拼死决心,更有以城池为依的强大心理支撑——3个月坚守,12次大战,34次抵御金兵水陆攻城。最终,十多倍于己的金兵悻悻撤围而去。凭借固若金汤的城池,赵淳创造了以少胜多的千古战例。
在历史的百转千回中,襄阳城池演绎了多少金戈铁马的传奇?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衰?收纳了多少鲜为人知的史实?纵使千百次徜徉于它的怀抱,我觅到的也不过是零星片段。它的沧桑,它的辉煌,它的幽秘,大都被放在成王败寇的历史语境里诠释。
不过,栖息于它的臂弯愈久,它的气息就愈是让我着迷。这气息透着时光的味道,浸润着风雨洗礼后的自信,散发着襄山汉水的独特魅力;这气息不只让我,也让每一个到访者都为之着迷。那天,我陪几位柳州同仁从大北门登上城墙——瓮城、古治街、临汉门、夫人城、西护城河,这么一一看过来,客人满眼都是艳羡,满脸都是兴奋。在夫人城,我向客人介绍其来历——东晋朱序镇守襄阳遭前秦重兵围攻,在仅有五千兵力,不得不征城中男丁集中防守东南一隅时,其母韩夫人料定敌军东南久攻不下后,必从看似有汉江天险而无城墙可防的西北来袭。于是,率领家婢和城中妇女筑城抗秦,帮助儿子夺取了胜利。为纪念韩夫人的英雄壮举,这段城墙被后人尊称为“夫人城”。听了我的讲述,客人抚墙思古,久久不忍离去。领队张先生说:“太有底蕴了!太让人痴迷了!感觉这城墙上的空气都弥漫着历史气息,氤氲着英雄气概。”
张先生是读书之人,从柳州到襄阳,从书本到实地,我知道他的感慨发自内心。而我不同于他的是,襄阳城池早已是我心灵的驿站。迷茫时,浮躁时,怠惰时,我都能方便地去到它的怀抱。足下的一砖一石,身旁的一草一木,还有那古城之韵,汉江之碧,岘山之幽,湖水之静,岸景之秀,无一不可以抚慰心灵,无一不可以安妥灵魂。如果说襄阳城池具有不菲的历史价值,那么,对于其子民而言,它更有着无可替代的精神价值。
说说城池东南角的仲宣楼吧。公元194年,“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字仲宣)南下襄阳投靠刘表却不被重用,于苦闷中写下《登楼赋》。赋作充盈着流寓他乡的忧闷,饱含着思乡念国之情怀。那种生逢乱世的悲感意识和心路历程,观照的是那个时代,留给后世的却是一篇名赋。可是,就是这座纪念先贤的楼阁,历史上也未能幸免于战火或人祸。好在中华文脉生生不息,精神财富万古不灭,仲宣楼数度被毁亦数度重建。最近的一次是1993年,市里在原址予以了复建。
巧的是,护城河最宽处(250米)恰在仲宣楼前。登城于斯,宫墙重仞,如龙卧波,如士卫城。临眺城墙外围,河阔水澈,波光潋滟。河岸杨柳轻拂,花团锦簇,亭阁、憩廊、假山、荷池、小桥比比皆是,微广场、诗词墙、书画壁、观景台应有尽有,走步的、摄影的、练嗓的、跳舞的、遛狗的、打太极的、抽陀螺的、甩响鞭的……各司其“好”,各得其“怡”。那种恬适、淡定的况味,那种亲近城池、放飞心情的意趣,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智慧。
汉江呢,则似一把古老的大锁,紧锁着古城大、小北门,与城池天衣无缝地形成闭环。水的环绕,让古城灵气飞扬;城墙之裹围,又使古城平添庄严厚重。置身其中,如入一幅“浴水古城”的天然巨画,又若走进了亦古亦今的奇幻古堡。
眼下,以疏减、修葺、重建为关键词的城池活态保护正在有序推进——单位迁离,腾“今”换“古”,还历史街区以纯正之貌;修葺城墙,连接断点,登城全程步行体验指日可待;东门、南门、西门重建业已启动;北街、管家巷、积仓街、绿影璧修旧如旧……
时光不居,城池不语。但我知道,家门口的城池,必将更靓地屹立在静好的岁月里,更美地展现在人们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