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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香城都市报

想再为师

日期: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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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6版:师恩如光.照亮未来       上一篇    下一篇

  人生行至中途,总有些记忆如清溪般澄明鲜活。每当尘世纷嚣渐起,我便悄然滑入那段教书的岁月——那是我十九岁的春天,刚褪去中学的青涩,便在家乡隐水小学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小老师”。如今隔着三十余年的光阴回望,方才惊觉那段时光早已凝成琥珀,在岁月的流沙中愈发晶莹剔透。许多时候,我总是忆起在那里度过的宁静如诗的日子。

  隐水小学建在一片茶园前,两排青砖瓦房环着桂树成荫的校舍,在前面就是大片的稻田,校园有着农耕时代的淳朴。每日清晨,总见炊烟与晨雾交织成薄纱,将校园掩映得如梦中楼阁。我夹着课本穿过田埂时,露水常沾湿布鞋,稻穗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大地苏醒时的呼吸。孩子们远远望见便喊起来:“小老师来啦!”这称呼起初带着稚嫩的调侃,后来却化作温暖的记忆,如同春风化雨般浸润着我最初的教师生涯。

  当“小老师”是一大乐事。走进教室,许多双真诚的眼睛如同注视他们最熟悉的朋友一般注视着我,我还有什么不自在和不坦然呢?课堂是能忘掉一切烦忧的地方,不用什么伪饰,不用戴什么面具,工作中的人事纠纷、生活里的种种不快,都会在那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化解。学生们总是很活跃地提出许多问题,我也便全心地去和他们讨论。三十多双眼睛如星子般亮着,他们注视我的神情,让我想起《礼记》所言“教学相长”——在这些澄澈的目光里,任何矫饰都会自行消解。我们读“关关雎鸠”时,窗外正有斑鸠啼鸣;学“清明时节雨纷纷”,檐外恰有细雨如丝。最妙的是教王维《山居秋暝》,午后阳光穿过窗棂,在泥地上洒下斑驳光影,有个孩子突然指着窗外喊:“老师,空山新雨后!”抬眼望去,远山果然层林尽染,方才的阵雨还在林间留着湿意。

  孩子们赠花于我的习惯,竟在无意间成全了美学的启蒙。孩子们春日采得桃李,夏日供以莲荷,秋来野菊满筐,冬末还有胆大的男孩攀折早梅。晨读时,总有学生悄悄将带露的野百合插在玻璃瓶,待我发现时便抿嘴轻笑,眼波流转间自有天地清欢。某个初夏深夜,我在批改课业时忽闻清香,竟见窗台摆着满瓶栀子花。白玉般的花瓣在月下泛着微光,香气如潮水漫过整个房间。有些美好正如《菜根谭》所言“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这份寂静的馈赠,比任何郑重其事的赠礼更堪回味。

  每逢周末,我们便成了山野的朝圣者。十来个孩子簇拥着我,像一群归林的雀鸟。他们熟知每一条溪涧的脉络,每一座山峦的性情。登高时总有小手暗中搀扶,探洞时必闻童声在前引路。在山林里,静听鸟声风声;在飞瀑处,大家静立潭畔,唯闻水声轰鸣。平日最顽皮的男孩忽然喃喃道:“李白说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原来是真的。”那一刻,山风拂过孩子们沾着草屑的发梢,我突然懂得孔子注重“仁爱、德育、实践”的教育思想——教育最美的时刻,从来不在书斋之内,而在天地之间。

  后来我负笈远行,如同蒲公英离开故土。都市里的讲台更宽敞,教案更精致,却再难见到那般星辰似的眼眸。钢筋水泥丛林里,四季更迭只余温度变化,再无人携着山野芬芳叩响窗台。有时午夜梦回,恍惚又见栀子花在月下摇曳,醒时惟见窗外霓虹闪烁,才明白陶渊明“归去来兮”的叹息里,藏着难以回去的时光。

  这些年来,常在书籍中与先贤共鸣。忽然懂得为什么古人说“教学相长”——那些年我给予孩子们的,远不及他们馈赠我的。他们教会我用纯真对抗世俗,用诗意化解庸常,这些正是我在浮世中守护心灵灯火的根基。教育本质何尝不是一场美丽的传递?就像山泉滋润草木,草木又涵养水源,彼此成就着生命的循环。

  今年暑天,回乡偶遇当年学生,他已成了环保工程师。说起童年往事,他忽然笑道:“老师教我们读‘采菊东篱下’那天,我第一次发现田埂上的野菊那么美。”此言如石投心湖,漾起层层涟漪。原来我当年播下的种子,早已在时光里长成绿荫。这或许就是教师最大的慰藉——我们永远不知道哪句话、哪个瞬间会点亮某个生命,正如不知道春风哪次呼吸催开了哪朵花。

  倘若真有机缘再为人师,我愿带孩子们看晨露如何凝结在稻叶上,教他们听懂布谷鸟的声声催促,在春雨潇潇的午后共读《诗经》,让教育的薪火与自然的天籁交织成永恒的和弦。因为真正的教育从来不只是知识的传递,更是生命与生命的相互照亮和成就。我明白,那一段“小老师”岁月之所以璀璨、难忘,不是因为青春正好,而是因为曾经用最本真的生命,叩响了另一个生命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