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在广州,我把羽绒服塞进背包,像合上一本用旧的教案。换乘高铁一路向南,窗外的木棉替我把武汉的樱花按了快进键。
阳江出站,热风迎面,像调皮的学生一把扯掉我领口最后一粒霜。接站司机是仙桃老乡,一句“老师辛苦”,把长江的涛声调成静音。我将在海陵岛住一百天,不是旅游,是换一种方式上课——讲台搬到海边,学生是我自己。
住进海上林语公寓,50平方米,厨房与书桌共享落地窗。电磁炉嵌在白瓷里,像一方被海水磨亮的砚台;锅铲是毛笔,葱花是墨点,热油泼下去,南海便晕成一幅烟雨图。清晨6时,凉亭里的萨克斯吹起《茉莉花》,我把火关小,让旋律与蒸汽同升;高潮一个长音,蛋液沿锅边滑下,在紫菜汤里绽成一串高音谱号。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退休不是下课,而是换一间教室,黑板从绿色变成蓝色,粉笔换成葱花,粉笔灰换成蒸汽。
公寓离十里银滩三百步。我赤脚踩进沙里,像踩进被太阳晒过的细盐。延时镜头里,浪花一次次冲上岸又退回,十秒,便把长江的浪声压缩成一枚心跳。我蹲下,在湿沙上写:L=f(H,T,S)——长度等于海浪、时间、沙的函数。浪花抹平字迹,像严格的助教,提醒我:别抄永恒,只参与过程。
赶海归来,渔民老梁带我去“南海一号”。八百年的沉船躺在玻璃水池里,像被时间按下暂停键的巨鲸。一块铁锅残片留着铸纹,我把耳朵贴上去,听见龙骨耳语:“风浪越大,瓷越坚硬。”我把这句话写进心里的教案,旁边画一颗五角星,表示期末必考。
红树林湿地公园的木栈道蜿蜒入海,呼吸像根插入泥滩的毛笔,书写潮间带。望远镜里,弹涂鱼用胸鳍撑地,招潮蟹挥着一只大钳子,向我演示“左右不一样也能走路”。我把照片命名为:自然界的数学课,备注:退休不是退出系统,只是换个算法。
3月,邻居相约去风车山。十八座白色风机沿山脊列队,桨叶旋转,在蓝天这块黑板上画圆。夕阳从叶隙喷出光柱,像被精准计算的几何切线。风呼啸,像给晚年加了一段持续的白噪音伴奏。我站在山顶,忽然想对远方的学生喊:看,老师的新黑板比喻家山还大!
4月傍晚,我们去马尾岛看落日。岛尾沙洲退潮时露出,像大海伸出的舌尖。太阳被糖水熬软,橙粉玫红一层层铺开,海面把每一层复制一份,再随潮汐轻轻晃动。我把延时视频发给武汉的同事,他回:叔叔,你的落日看起来很“好吃”。我笑了,原来日子可以不必“有用”,只要“好吃”。
夜归,我独自走到码头。浪推过来,水面突然亮起一粒粒幽蓝——蓝眼泪。我伸手,指缝间溅起细小星火;抬脚,沙里便绽开蓝色小花。那一刻,我像站在银河浅滩,把整片星海踩得叮当作响。我把视频发给仍在带毕业班的张老师,附上一行字:讲台搬到海里,板书全是光。
百日里,台风擦边而过,暴雨把阳台浇成水帘洞,电力却从不停歇。凌晨2时,电磁炉蓝光在黑暗里呼吸,像提醒我:退休只是切换电源,从高压到涓涓USB,依旧要为下一段旅程续航。
终章那天,我去了沙滩。潮水退去,湿沙像一块新黑板,我写下最后一行:L=f(H,T,S)。浪花抹平字迹,像老师在作业末页写下的“已阅”。我拾起一枚碎贝壳,内侧闪着虹彩,回房后细细磨成纽扣大小,置于台灯下——南海赠我的结业证书,无需盖章。
返程高铁穿过隧道,黑暗只有十秒。我闭眼,听见电磁炉、萨克斯、乒乓球、潮汐与蓝眼泪在胸腔合奏。指尖贝壳已温润如玉,虹彩里映出喻家山的松影,也映出南海帆影。两幅画面重叠,像把整片海折叠进书页,带回楚天。
列车继续向北,长江就在前方。我知道,当我走出武汉站,第一阵江风会翻开新的教案。结尾我仍用那句老话——面朝大江,春暖花开。
吴传松(73岁)
江岸区永清街道新天地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