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亚伟
冬天的早晨，我在路边等车。北风呼啸而来，我赶紧戴好羽绒服上的帽子，还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路旁的一棵树。那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与我眼睛平行的树身上有一只硕大的黑眼睛，我瞬间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有点不自在，仿佛怕被窥探到什么。那只眼睛那么大、那么黑，炯炯有神，能够洞穿一切似的。它一定看出我在冬天的怯弱，我迎着它的目光稍显尴尬地笑了笑，下意识挺直了腰身。
这棵树一直在这里，我却很少留意到它。春天时它不像柳树那么先知先觉，早早就泛出浅浅的绿，多数草木都萌发之后，它才静悄悄地长叶，很容易被忽略。夏天它倒是枝繁叶茂的，可夏天所有的树都枝繁叶茂，它显不出有什么超群之处。前不久我在树下等车时，飘落的树叶落到我的衣服上，我便随手把落叶拂去。那时整个秋天的氛围是萧瑟的，所有的树都急着渲染这种气场，落叶就像繁琐的语言一样，让人不堪其扰。而如今，这棵树的叶子落得精光，连一片枯叶都没留，不知道哪场风杀伐得如此果断彻底。这棵冬天的白杨树，没有一片叶子为季节赘述，显得那么坦荡真实，光明磊落。它的树身上有很多只眼睛，每一只都透出意味深长的目光，让我忍不住一看再看。
在冬天的树面前，我开始是有些胆怯的，渐渐地我放松下来，敢与它对视了。与一棵冬天的树对视，我能感受到它传递给我的力量和勇气，觉得自己也成了这苍茫天地间的孤勇者。我开始打量这棵树，全方位审视它，似乎这样才能激发出眼见之外的诸多层面的领悟。
只有冬天的时候，它才会如此坦白朴素，把自己全然暴露出来。别的季节有枝枝叶叶的遮挡，它想表达什么，可总有些词不达意。此刻它繁华落尽，用最简洁的语言讲述风骨的含义。它清瘦嶙峋，却充满了力量。你看它，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仿佛给了世界一个凌厉的手势，让天地都为之一振。那些枝桠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有自己生长的规则，每一根枝条都像只有天地才能读懂的语言，讲述的是一棵树与风霜搏斗的故事、与冰雪激战的历史。树上的那些眼睛，在我看来是那么有神采、有深意。我接住了这棵树如炬的目光，感觉自己也挺拔起来，一种力量从心底升腾而起。
一阵风吹过时，这棵树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就像骨骼发出的铮铮之音。那种硬气的声音，不是吟唱更不是叹息，而是高歌。朔风呼啸，天寒地冻，很多生灵都瑟缩着，而一棵树在高歌，多么让人肃然起敬！这棵树看似一无所有，实则拥有一切，天和地是它的，云朵和土壤是它的，村庄和远山也是它的……它与冬天的事物和谐地融为一体。我在与它对视的时候，恍惚间觉得它才是世界的主体，别的事物都是它的背景。
冬天的树，不着片叶，却有着厚重质朴的美。它用眼神告诉我，能在寒冬里傲然挺立的，都是顽强的生灵。
一棵铁骨铮铮的树，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与一棵冬天的树对视良久，我的身体里仿佛也生长出一棵沉默隐忍的树，在最深沉的安静中，积蓄着应对一切风霜的力量。
风声又起，树枝轻轻晃动，我与这棵树告别。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脚步更沉稳了。因为我知道，在沉默中积蓄的力量，终将化作穿越严寒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