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故乡的老院子里有很多树,大都和我有关。我那时候还小,爹和娘去了田里,哥哥和姐姐去了学校,我就栽树哄自己玩。
院子里有三棵枣树,挺大的,是爷爷奶奶早些年种下的。我种的树,都与这枣树错开,不成一行。那枣树,不是我的喜欢。
枣树,是乡间别具一格的存在,在乡亲们眼里,算不得果木之树。那小小的果,捧一捧,再捧一捧,随意送人,都不成礼。枣木也入不了料材之木,做不得房梁、檩条,做不得桌椅,也就做些菜板、擀面杖、秤杆之类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在日常里叮叮当当地响着。
枣树傻傻笨笨的样子,不成大器。枣树属于院落,篱笆稀疏,土墙低矮,在这简简单单中安身立命,不入深宅大院。
枣树,似乎是没有爱情的女子,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从此纳鞋底、缝衣裤、点瓜种豆、喂猪养鸡,一生一世柴米油盐。幸福是灶里有柴、缸里有水、囤里有粮。若是门口再挂几串干辣椒,窗台上晒一层薄薄的小鱼干,这就是难得的富贵。
《诗经》里说:“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收获,总是农家欢呼的日子。待中秋节临近,枣果红透,但不要以为枣树的盛典来了。在长长短短的木棍敲敲打打下,枣落了一地,叶子也落了一地,枝梢有折有断。此刻,会让人想起乡村的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但孩子才是主角,才是一家人眉眼里的欢笑。那枣树一样的女子,只能在一旁慢慢养自己的伤痛。
在我们几兄妹中,哥哥姐姐的名字,都比我的亮堂,比我的活泼。或许因为我是父母唯一生在乡下老家的孩子,就给我取了一个又土又拙的乳名,大概是期望我娶一个枣花一样的女子,与她安安稳稳地天黑,与她踏踏实实地天亮,四季是儿女熙熙,四季是五谷攘攘。
枣树是丑妻。乡亲们说,丑妻是家中宝。
父母,是把我当树一样来栽种的,在他们心里,与枣树成一行。小时候我不善言语,即使上了初中,每每说到女同学的名字,还会面红耳赤。我的木讷,果然与枣树相配。
枣树不惹风、不惹雨,但内心有自己的刚强,面对一刀一凿、一锯一锛,都是生烟的秉性。我就有这份枣树的犟,但从不以为自己会与枣树相守相望。枣树那枝枝丫丫老深的黑、深浅的褐,太过于烟熏火燎的色调,太过于油盐酱醋的味道。
小小的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望远处的天,望远天的云。尽管有枣树那乱乱的枝丫遮挡着,但我还是努力地想象着哥哥姐姐们童年里城市的模样。
城市里果然没有枣树,最初是释然的,渐渐是失落的。
说起来,在小城里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常常与茶相遇,常常与酒相遇,偶尔也会遇了咖啡。茶,说起来高雅,但感觉哪里有些失当,只一冲一泡之间,就索然无味了。酒,看似宁静,喝一杯可欢、可怡情,但若是一杯又一杯,就要断肠了。咖啡,是有格调,可以提神,但对肠胃不益。想一想,这些年,我一直有慢性肠胃炎,似乎从来没有适应过城市的滋味。
世间许多味道,都已被调配得面目全非,此时才懂得红枣那浅浅的甜,是最恰当的;红枣茶那深深的香,是最妥帖的。一切的味道并不惊艳,却保肝护脾,养气补血。不药之药,是乡间里的不谈美谈。
忽然鼻子就犯酸了,那么想念枣树,想念被我嫌弃了大半辈子的枝枝丫丫。
有梆子声越来越近,那么脆,那么亮。那梆子一定是枣木的。原来有几千年历史的枣树,将生活的苦辣酸甜,都一一碳化成了钢,藏在嶙嶙峋峋的甲胄里,等人慢慢来懂。
父母或许早已把我看透,我是木质的,果实不可大甜大美,枝干不可顶天立地,与枣树成林就是富贵。我不懂,但最终是逃不出自己的性格,如今眼前时时会有枣树的影子。那影子像爷爷奶奶的模样,老得弯枝弯干,却一点也不摇不晃。
老院子里那三棵枣树一直还在,我就想,老了的我,是不是能有机会和它们站成一行呢?此时,关于枣树那从不曾心跳的记忆,竟然有了光。
那年,去表哥的村里相亲。北屋里,姑娘的家人都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屋里只剩下我和她。她起身,把那门敞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倚了门框说:“听说不爱下力气活,你这个人。”我笑:“同样的一堆石头,为什么要去搬,用排子车推不更好?”她也笑:“你这人,滑。”
她,竟然叫枣花。我们相看两生厌。
她嫁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村子里忙,村外面忙。几次回老家,见她在一堆儿女中间不慌不忙地站着,老衣老衫,果然像那枣树。她家的日子平常得很。
我最爱一边写字,一边听歌。写到这里时,音响里放的是任素汐的《好》,我就跟着轻轻地唱:
每次我见到他
总想给他些希望
可我混得也不咋样……
任素汐,一个不声不响的女子,唱那不声不响的歌,发那不声不响的光。
有的光耀眼,有的光照心。枣树,有光,是默默照心的。天地沧桑,有福气的人才能和枣树站成一排,晨起见朝阳红,暮落有月亮水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