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我生在偏远的村子,那里不缺水,但缺莲花。那水煮粥饭、洗衣衫、浇五谷,是乡俗的水。
让我想不到的是,让老家的水多了灵气的竟是一个脏头脏脸且很显懒散的男人。那年,他在村中的那方水塘里种了莲花。土头土脑的村子在那月光一样的莲花的映衬里,一下子清澈起来,远远近近的鸡鸣狗叫都变得格外嘹亮了。似乎从那以后,村里接连有人考上大学,且在大城市里有了一番作为。
这莲花,怎能不让人喜欢?我也是从那时开始爱上它的。
回头再看那个男人,感觉他的粗衣布衫也灵动起来。他,不俗。
实在记不清了,是村里有了这莲,人们才有了爱吃莲藕的习惯,还是更早的时候就喜欢了,反正左邻右舍的饭桌上,常见这道美食。
村里人说,莲藕有玲珑孔窍,多吃可益心智。我生来多有木讷之气,每每饭桌上有藕片,奶奶总是不停地夹给我,老人家希望我多些伶俐气,但我因此真的喜欢上了吃莲藕。那莲藕,是热水焯到断生,沥干晾透后凉拌。那凉拌的藕片,脆、甜、爽,在口舌之间干净利落。
莲,我是更爱了。
莲世世代代立命于江湖,却从没有江湖气。我爱莲,最爱的是那清爽之气,或花,或藕。
让我更爱莲的缘故,却是因为一个文人。
相对来说,文人多感性,武将多理性,由此,文人为人处世大都不如武将干脆利落。但在我心里,独偏爱宋代一个大文豪,他就是苏东坡。与他同时代的王安石,却喜欢不来。其实王安石的才学是不输苏东坡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似乎是一个“石”字,让他有了块垒之味。
王安石虽然也写草木,但笔下的草木却是园林气、门庭风,少了野地的露、荒坡的雨。王安石罢相之后,虽有所醒、有所悟,但依然不能走出亭台楼阁,心底多生窗棂的思索,即使隐居远方,依然瘦、依然硬,政治的牵挂还是重了些。他的文字如正楷,一笔一画,字正腔圆,有些端着的意思。
王安石,字半山,北宋政治的巨石,果然是倚了山。
苏东坡的诗文,随雨随风,看似有形而无形,笔走龙蛇,虚实空灵,动静生姿,都是放下的味道。
当然,更早的苏东坡也并非如此淡然,那年,闻听皇帝差人气势汹汹来索罪时,他竟欲逃欲死。
佛家说,人生有三境界,一是苦境,二是悟境,三是圆境。“乌台诗案”的前前后后,让苏东坡在这三境界里彻底蜕变。他,正式成为苏东坡。
说到“乌台诗案”,又不得不说王安石,正是他的一句“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让屠刀下的苏东坡终被放逐。由此,在我以一块顽石来看的王安石,似乎浮生了一层绿油油的青苔,有了几分可爱。
黄州的苏东坡,没有帝王赏赐的官袍,脱下文人潇洒的长衫,三临长江,写《赤壁怀古》,写《赤壁赋》,写《后赤壁赋》,越怀古,越当下;越激荡,越宁静。这浩浩汤汤的文字里,处处有酒在,有月在。
李白也写酒、写月,但李白的酒是月,月更是月,天马行空。苏东坡则不同,他的酒如水、月如水,他身如不系之舟,无楫无缆,以水为根,凭水重生,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苏东坡称自己的三成就,为黄州,为惠州,为儋州。黄州凭江,惠州依湖,儋州望海,水势越来越辽阔,苏东坡越来越心境清爽。他已经是那深水中的莲,有花端正可赏,有藕清脆可食。
这是一个色香味俱全的男人。
有传世名吃叫作东坡肉,我觉得更应该有“东坡藕”,就是凉拌的那种,略施盐味,轻布姜丝,细点白糖花。有人说,莲藕有七孔和九孔之说,若是真的,那做“东坡藕”必用九孔,据说那更脆更甜更清爽。这凉菜,生津止渴,清热除燥。
如此,如读苏东坡的文,如读苏东坡的人。他,如莲。莲是花中的鹤。
深感遗憾的是,近些年我吃到的藕片,多是面、黏、艮,不知是水质问题,还是和地理有关。哪里还有那脆甜的凉拌菜呢?若有,我一定要上一盘,端端正正地坐了,慢慢数那玲珑孔,细细品那清爽味。
心中,悄悄有那莲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