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媒体记者 伊茂林
赵执信参加乡试那年,刚刚17岁。乡试是科举时代承上启下、非常关键的一次考试,赵执信的这一步实在太幸运了,因为他在这次考试中起死回生。让赵执信起死回生的,是主考官翁叔元。
这次乡试不仅改写了赵执信的命运,更开启了一段情同父子的师生佳话,还牵出了同场夺魁却命运迥异的解元毕世持。一段乡试奇遇,串联起才子的逆袭、恩师的知遇和英才的悲歌,尽显科举时代的人生沉浮和文脉传承。
起死回生的亚元
科举时代,乡试是省级大考,是承前启后、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一次关键考试。乡试每三年考一次,逢子、卯、午、酉之年的八月在各省省城开考。因在秋天举行,乡试又称“秋闱”。乡试的主、副考官均由朝廷委任。
在乡试之前,读书人通过县、府、道的童试,仅能获得生员(俗称秀才)的身份,不具备做官的资格。闯过乡试成为举人,就获得了参加第二年春天会试的资格。会试是由礼部组织的全国统考,考中者再参加由皇帝名义主持的殿试,考中者分一二三甲,分别是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可统称为进士,这是科举时代的最高学历。跻身进士,才名副其实地取得了进入官场的入场券。
康熙十七年(1678),年仅17岁的赵执信从家乡颜神镇启程,奔赴省城济南参加乡试。那一年,山东省共有4000多人应考,最终录取了53人,几乎是百里挑一。此次乡试的主考官,是时任翰林院检讨的翁叔元。
那时的录取流程,存在一个被称为“搜落卷”的补救机制,就是在拟定录取名单后,为防止遗珠之憾,主考官会重新审阅那些已被判为不合格的废弃试卷。若发现有被埋没的人才,主考官有权将其补录。赵执信参加的这次乡试,最初的录取名单中并没有他,他是主考官翁叔元从废卷中搜得的。不仅从废卷中搜得,翁叔元还把赵执信定位第二名,即亚元。就这样,这次乡试赵执信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起死回生”。
或许有人质疑,翁叔元对赵执信的录取是否带有主观偏爱?就在乡试的第二年,康熙十八年(1679)春天,18岁的赵执信进京参加会试,高中第六名;随后在殿试中中二甲进士,名次也很靠前,赵执信直接进入翰林院“就业”。参加会试、殿试,赵执信依然能脱颖而出,足见其才学的扎实,这也印证了翁叔元当初的识人之明。
赵执信考中进士的那一年,山东选拔的举人中进士的比例在全国名列前茅,翁叔元因在乡试中选拔人才质量高而广受赞誉。
感念终生的恩师
对赵执信而言,若没有翁叔元在秋闱中的那次“搜落卷”,便没有来年春天会试的春风得意。这份知遇之恩,赵执信终生感念。翁叔元是怎样一个人?他们的师生情谊又有哪些感人的故事?
翁叔元(1633~1701),字宝林,号铁庵,江苏常熟人。
翁叔元本人也是科举路上的佼佼者。康熙十五年(1676),他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即探花。翁叔元历任翰林院检讨、侍读、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等职,成为朝廷重臣。
康熙三十九年(1700),赵执信已罢官闲居十一年,翁叔元也已致仕归乡。就在这一年,赵执信专程前往常熟拜谒恩师。面对当年这位自己从落卷中搜得、如今虽仕途失意却风骨依旧的门生,翁叔元心中充满了信任和期许。他多次拿出自己编纂的《铁庵自撰年谱》,语重心长地对赵执信说:“将来有一天,我要麻烦你呀。”意思是说,自己百年之后,希望赵执信来为自己撰写记述生平事迹的行状或墓志之类的文章。听到这里,赵执信心里“怆然”。
在古代,为逝者撰写行状是一项非常庄重的托付,通常由门生故吏中文章、德望俱佳者承担。行状需详细记述死者的世系、生平、籍贯、事迹,是撰写墓志和史官立传的核心依据。翁叔元位高权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而此时的赵执信是一个早已罢官、为衣食而奔波的落魄文人。翁叔元依然将这份重托交给了赵执信,这无疑是对其人格和文采的高度认可。
康熙四十年(1701),翁叔元病逝,赵执信悲痛不已,他谨记恩师的嘱托,怀着满腔真情和感激,撰写了《光禄大夫刑部尚书铁庵翁公行状》。行状中,赵执信详细记述了翁叔元从幼年丧父到官至尚书的一生,既展现了翁叔元在官场上的卓越政绩,也写出了他在生活中的温柔敦厚。这篇行状收录赵执信的《饴山文集》中。《饴山文集》共收录赵执信平生作文90余篇,这篇行状长达3400多字,是文集中比较长的回忆类文章,比赵执信给他父亲写的行状还要长800多字,成为后世研究翁叔元生平最珍贵的资料。
2012年9月,记者曾到常熟采访翁叔元的有关事迹。从当地图书馆珍藏的《铁庵自撰年谱》清代刻本中,我们可以窥见翁叔元更为立体的人生。他幼年丧父,又恰逢明清易代的乱世,战火的创伤与生活的艰辛,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直至晚年都无法磨灭的印记。或许正是这份坎坷经历,让他更能体会到寒门学子的不易,也更懂得珍惜人才。
英年早逝的解元
在康熙十七年(1678)的那场乡试中,与赵执信有着同样奇遇的,还有来自淄西毕氏家族的毕世持,他也是翁叔元从废卷中搜得的。毕世持比赵执信更幸运,他被翁叔元点为榜首,即解元。若按今天的行政区划,康熙十七年的山东乡试,第一名、第二名都是淄博人,一个来自周村,一个来自博山。当然,同场应试的还有一位淄博才子——蒲松龄,遗憾的是他落榜了。
毕世持当然是幸运的,但他的幸运到这次乡试戛然而止。赵执信晚年著《怀旧集》,感怀平生故人,其中就有毕世持。根据赵执信为毕世持所作小传及其他史料,我们能够勾勒出这位才子的悲剧一生。乡试夺魁后的第二年,毕世持满怀信心进京参加会试,结果名落孙山。此后,他又连续参加了两次会试,皆铩羽而归,这就是赵执信所说的“三上春官不见取”。“春官”代指礼部,这里是指在春季举行的会试。
堂堂一省解元,竟连续三次未能通过会试,毕世持所承受的精神打击可想而知。在难以言表的抑郁和苦闷中,毕世持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去世,年仅39岁,此时距离他高中解元的荣光,仅仅过去了九年。
那么,毕世持的文采究竟如何?赵执信在《怀旧集》中评价说:“其文清深幽异,俗流浅识莫能窥也。”是说毕世持的文章清雅深邃、幽渺奇异,他的思想与艺术境界远非流俗之辈和学识浅薄者所能理解和欣赏。
除了赵执信,王渔洋、蒲松龄也都曾经有过关于毕世持的记述。王渔洋认为,毕世持的文章在全国范围内被争相传诵,大江南北的学子都奉其为宗师,所到之处,人们围观其文章如同追星一样,能像毕世持这样以文章倾动四方的人,很少见。这些话难免有揄扬过当的成分,但从中也可窥见毕世持的才华。
毕世持去世后,蒲松龄将其散佚的诗作辑录成《困佣诗》并作跋。在跋中,蒲松龄说毕世持天资超群却体弱多病,他善于沉思,为学作文精益求精,如同剥茧抽丝,耗尽心力。蒲松龄还提到,毕世持平日不轻易作诗,偶有所成,也随手压入箱底,很少给别人看。蒲松龄读了他的诗后感叹,倘若上天能多给毕世持几年时间,让他能进入翰林院,那么文坛前辈李攀龙、王世贞、钟惺、谭元春等,都将被他轻易超越。
天妒英才,命途多舛。毕世持的《困佣诗》已散佚无存,我们只能从这三位文化巨匠的扼腕叹息中,去想象那位清深幽异、如昙花般骤然绽放又倏忽凋零的解元的风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