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波
路灯像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把光打在塌陷的污水井上。雨还在下,我一个人习惯地在深夜溜达着。天地间灰蒙蒙的,地上的积水映不出光,只泛着浑浊的、了无生气的白。此刻,本该每日晚间遛弯的“杨小牧”,正趴在客厅的垫子上,纸尿裤垫在身下,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十一年了,它第一次这样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它是我的“带刀侍卫”。十一年前我生日那天,将它抱回家,它便认定了我。家里六口人,喂它食水的是母亲,常带它遛弯的是父亲,可它的眼里,似乎只有我一个。最生动的证据,便是谁若佯装打我,它必定龇着牙冲上去,喉咙里滚着低吼。我们曾做过一个游戏,六个人朝六个方向同时走开,它毫不犹豫,只跟在我的身后。那种被全然信赖、守护的感觉,在这人世间,我从未在第二处寻得过。
它小时候就极聪明。院子的门槛对它而言是高墙,可它不多时便寻着了法子:用嘴扣住门框,前爪奋力扒住屋内地面,后腿悬空,一使劲便上来了。那时它是一只花色不纯的“二等品”古牧,背上有杂乱的毛,不像那些名贵的“白头通背”。可在我眼里,它那乱糟糟的花色,反而更有生气,更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
它的生命活力,曾那样蓬勃。它曾为追寻我,从三米高的门楼一跃而下;也曾咣咣地撞门,用爪子将下水道的矮墙推倒。我无奈地笑着,给它编了顺口溜:“我叫杨小牧,啥也关不住!”那时是埋怨,如今想来,却尽是酸楚的甜蜜。
这“关不住”的杨小牧,却也为我被“关”了许多年。父母为照料它,回乡下住了好几载。后来接它进城,每次二百块的洗澡费成了每月不小的开支,我却甘之如饴。它借着憨厚可爱的模样,成了小区里的明星。我们有过那么多快活的日子——我领它去水库,故意在水里扑腾,它本是怕水的,在岸边焦急徘徊,可眼见我许久不起,竟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用庞大的身躯将我往岸边拱。那一刻,水是冷的,心却是滚烫的。
命运也并非总是温情。它因护主,误咬了母亲。按老理,咬了家人的狗是留不得了。我痛苦地联系狗友,收拾它的东西,那是一大包承载着回忆的物件。妻子看我失魂落魄,终究心软,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于是往后的三年,我便“一人一狗一车”,穿梭于市场之间。它安静地趴在副驾驶座上,成了所有客户共同的朋友。
在那些难得的闲暇时光里,我们一人一车一狗,去爬山,去捡石头,去欣赏沿途的美景。山风拂过它蓬松的毛发,阳光在它背上跳跃,它总是紧紧跟随着我,仿佛这世间的万千风景,都不及与我同行的一段路。
可终究,没有什么能抵得过时间。这连绵的秋雨,仿佛带走了它所有的元气,所有的症状指向三个字:肾衰竭。妻子怕我太过伤心,提前宽慰我。我懂得,生老病死,原是常态。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它趴在那里,连抬头的气力似乎都已耗尽。我伸手抚摸它杂乱而失去光泽的毛发,它微微动了动耳朵,算是回应。
十一年,我从青年步入中年,它则走完了狗生的大半。这雨还在下,不紧不慢,仿佛要洗刷掉什么,又仿佛只是无动于衷地执行着季节的律令。我的“带刀侍卫”,如今连自己的身躯也守护不住了。这片天地间的异象,与我这方寸之地的悲伤,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一切都静默着,只有雨声,沙沙地,像是为一段即将落幕的生命,奏着绵长而哀伤的挽歌。我坐在这里,陪着它,就像过去的十一年里,它无数次那样陪着我。这,或许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后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