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黎
用现在的话说,四奶奶应该算是姥姥的“闺蜜”。小时候,姥姥常带我去四奶奶家玩,那时我七八岁的样子。记忆里,四奶奶和姥姥年龄相仿,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还是小脚。当年,孩子们对她们有个不太恭敬的叫法——“小脚老太太”。如今想来,当时她们也就五十岁左右,不过,在我童年的眼里,她们已经很老了。
四奶奶很瘦,也可能因为瘦,脸上的皱纹显得特别多、特别深,尤其笑起来,那些皱纹似乎也满是笑意。她的眼睛不大,却总是闪烁着温和的光,仿佛藏着许多故事。四奶奶脾气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让人感觉特别亲切。每次去她家,还没进屋,就能听见她的笑声,那笑声就像一首欢快的曲子,让我一下就放松了下来。
四奶奶住在南村,我家在西村,隔着一段距离。四奶奶的房子挨着一条小河,房子特别高,基座是青石打垒,像一座小二楼。南面有个小窗子,往外看,能看得很远。我每次去都会扒着窗子,下巴抵在窗台往外看:看河水流动,看岸边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看各种人走来走去,有下地干活的农民,扛着锄头,脚步匆匆;有挑着担子卖货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上下班的工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我一看就看半天。这时,四奶奶总会用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窗棂上的浮尘,笑道:“瞧瞧,这窗台怕是要被你磨穿了去哩!”
我一直好奇“四奶奶”这称呼的由来,是行四还是名字里有个“四”字?有一次我偷偷问姥姥,姥姥正低头帮四奶奶择菜,头也不抬地说:“她娘家排行老四呗。”恰好被走过来的四奶奶听见了,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笑得皱纹都开了花:“行四好哇,四平八稳的!”我们也跟着笑。
既然唤她四奶奶,她的老伴自然便是四爷爷了。然而四爷爷的面目在我记忆里却模糊得如同雾中的影子,只清晰过一次,那是在弥漫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病房里,姥姥领我去看他。我瑟缩在姥姥身后,怯怯地望过去,只见靠门的病床上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皮肤蜡黄。他似乎看见了我,极其吃力地抬了抬手,微微招了一下。姥姥轻轻推我,我却像脚底生了根,无论如何不敢再往前挪动一步。那瘦骨支离的手,那浑浊眼底一丝微弱的光,在惨白的墙壁映衬下,仿佛一个枯槁的剪影。姥姥无奈,只得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最终领我退出了那间充溢着药水与沉疴气息的屋子。那枯槁的手,竟成了我记忆中四爷爷唯一的影像。
四奶奶家灶间墙角,永远蹲着一口乌沉沉的瓦罐,那简直是我童年的一座小小藏宝窟。我每次去,四奶奶总会神秘地笑着,掀开罐盖,伸手进去摸索一阵,掏出些零食:有时是几块晶莹的冰糖,有时是几块裹着白霜的柿饼,有时是一把黑乎乎的软枣,还有一次“变”出了一小捧炒得喷香的花生米。她把零食递给我:“快吃,别让你姥姥瞧见!”那甜味在舌尖漾开,那是贫瘠岁月里最慷慨的甜蜜抚慰。四奶奶也常在窗下做针线活。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她手中的鞋底上,针线穿过袼褙发出细微的“哧啦”声,与窗外小河潺潺的水声应和着,竟成了安顿心神的小调。姥姥和四奶奶絮絮叨叨着那些我懵懂难解的家长里短,间或发出低低的笑声。那时日,悠长得仿佛能望到天边去;那窗下,便是我整个童年的安稳背景。
时间如河,倏忽已流过了半个多世纪。我也年过花甲,年纪比当年的姥姥与四奶奶还要老。前些时日,我特意故地重游,走到了昔日的南村。这一带早已面目全非,楼房林立,道路纵横。我凭着记忆深处那一点执拗的印象,沿着早已改道的小河旧址,在几乎废弃的一个角落,终于寻到了那栋青石垒基的老屋。它矮小、颓败,孤伶伶地立在一片瓦砾与荒草之中,如同被光阴遗忘的弃儿。基石上青苔斑驳,南面那扇曾被我下巴磨亮的小窗,已被砖块严严实实地砌死,仿佛阖上了一只再也不肯张开的眼。我久久立于屋前,伸手触摸青石墙面,粗砺的质感直抵掌心。抬头仰望那扇窗口,它曾是我童年瞭望世界的明亮眼睛,如今却成了岁月砌死的一道伤疤,永久地沉入了黑暗。时光带走了四奶奶罐中的零食和窗下的针影,只把青石的凉意沉沉留在心间。
原来人间聚散,不过是窗内一瞬的张望与窗外半世的对照。那些被皱纹盛起的笑意、被瓦罐珍藏的甜味、被针线纳进的沉默岁月,最终都沉入了河底,无声无息,却比流水更深地蚀刻于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