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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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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褶皱与叠影

日期: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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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4版:A14       上一篇    下一篇

□陶安黎

忙忙碌碌,又把一个年过完了。稍感无聊,就想起书了。新购而尚未读的书还有不少,不过依现在的心情,却只想读曾经读过的书。于是,这本《远山淡影》便成为首选。

书是2017年买的,也就是石黑一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那年。除了《远山淡影》,还买了他的《无可慰藉》和《长日留痕》,但对《远山淡影》印象最深。

书不厚,语言平实,相对于另外两部,读着也不那么累。然而这本书给我的感觉就像面对一扇布满裂纹的镜子,每个裂痕中都折射着被战争撕裂的人生。当主人公悦子用支离破碎的回忆编织往事时,我们看到的不是清晰的历史图景,而是记忆褶皱里层层叠叠的创伤阴影。这种独特的叙事美学,将个体记忆的模糊性与集体创伤的不可言说性,编织成一张充满张力的叙事之网。

悦子的回忆始终笼罩在英格兰阴郁的雨幕中,这个地理距离的设定本身就构成了精妙的隐喻。她刻意将叙事视角悬置在异国的潮湿空气里,就像在心理上给自己戴上了防毒面具,过滤着来自长崎记忆的放射性尘埃。当她讲述佐知子与万里子的故事时,语言呈现出奇特的透明度,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见,但整体画面却像被水泡过的旧照片般模糊失真。

这种记忆的自我篡改在文本中随处可见:佐知子反复强调去美国是为了女儿的未来,却对万里子溺死小猫的暴行视而不见;万里子不断描绘的理想房屋,在现实场景中始终是未完成的废墟。这些矛盾的记忆碎片,构成了创伤记忆特有的双重视角,叙述者既是事件的亲历者,又是自我心理的治疗师,在不断修正的叙事中寻求救赎的可能。

石黑一雄将不可靠叙述推向极致,让读者在层层迷雾中触摸真实的轮廓。当悦子最终承认“景子以前总是怕水”时,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补白,瞬间将整个叙事结构颠覆为残酷的真相拼图。这种叙事策略不仅解构了记忆的可靠性,更揭示了创伤主体自我欺骗的心理机制。

小说中的物理空间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被炸毁的茶馆、未竣工的洋房、永远在重建中的长崎街道。这些废墟景观构成了创伤记忆的拓扑学模型,每个残破的建筑都在言说被中断的生活。佐知子执着于美国梦的虚幻性,恰如那些在废墟上搭建的临时木板房,既是生存的庇护所,也是精神流亡的证明。

人物的身体记忆成为创伤的活体档案。万里子对溺亡小猫的强迫性复现,悦子对手腕疤痕的刻意遮掩,佐知子在河边反复清洗和服的仪式化动作,这些身体符号构成了超越语言的创伤表达系统。当语言无法承载记忆之重时,身体便成为最后的情感密码本。

石黑一雄在叙事中埋设了大量放射性意象:佐知子总在深夜晾晒的和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白光;万里子幻想中的水池倒映着扭曲的面容;被轰炸后的土地里长出的畸形南瓜。这些意象共同构建了核爆创伤的隐喻网络,将看不见的辐射伤害转化为可感知的审美体验。

书中真正的创伤现场始终处于叙事盲区。原子弹爆炸的惨状、景子自杀的细节、悦子丈夫的真正死因,这些关键情节都被精心抹去。这种“负叙事”策略形成了强大的情感黑洞,读者在缺失的叙事场域中,反而更能感受到创伤的不可言说性。

石黑一雄创造了一种“雨幕诗学”。英格兰连绵的阴雨不仅是环境描写,更构成了叙事本身的过滤装置。雨声模糊了记忆的边界,雨幕稀释了痛苦的浓度,这种克制的抒情方式,使创伤叙事获得了某种哀婉的美学品格,就像悦子擦拭茶具时的专注,日常动作成为抵御记忆洪水的心理堤坝。

小说结尾处的自我指认构成了惊人的叙事反转。当悦子说出“那天景子很高兴”时,这个温柔的谎言既是对创伤记忆的终极改写,也是文学对现实伤口的诗意缝合。石黑一雄在此展现了文学的救赎力量,当历史无法更改时,叙事至少可以重塑记忆的形态。

在福岛核电站事故阴影仍未消散的今天,《远山淡影》的创伤叙事获得了新的现实维度。石黑一雄用记忆的迷雾包裹历史创伤的结晶,创造了独特的审美救赎范式。这部小说提醒我们,后创伤时代的生存智慧,或许正在于学会与记忆的模糊性共存,在叙事的裂隙中寻找继续前行的勇气。当远山的淡影在暮色中渐渐消隐时,那些被泪水浸透的记忆褶皱里,或许正孕育着重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