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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淄博晚报

母亲花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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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国

母亲一生仅种过一回花,尽管她是很爱美的一个人。

母亲的遗物里有一张小小的二寸黑白相片,是她二三十岁时与一位闺蜜的合照。两人年纪相仿,头上都别着发卡,黑发梳得油亮,白衬衣领子外翻,从打扮、神情上看,已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美女。

母亲始成年,即跟随父亲从官庄老家进博山城,在城里做生意养家,卖电线、灯口、拉线开关之类。起初是街边摆个地摊,后来赁了门头,不几年公私合营,父亲进了五金交电站,母亲也成为一名搪瓷厂工人。婚后十几年,父母没有开怀,问过卦,卦象说命里会有孩子。中医则说时候不到,不能急,越着急越怀不上。那些年,母亲怎么会有心思种花?

母亲34岁那年,忽然有了我。我想象不出父亲如何兴奋,但母亲一定是乐坏了,她作了一个决定——辞掉工作,薪水不要了,回家当专职母亲,她要每天每天看着这个儿子长大。母亲裁小父亲穿旧的衣裳,染成新鲜的黑色或蓝色,给我做出学生服,也有小大衣。搓麻线,打袼褙,纳鞋底,缝方口攀带的布鞋,冬天出门时不会忘记给我脖子上系一条蓝格子手绢。没有新衣裳,却板正利落,谁见了都喜欢。我要是个女孩,母亲得把我拾掇成一朵花。

命运给予母亲的幸福极其有限。由于缺乏营养,母亲有了我不久就患上了肝病,可能觉得后事难料,就和父亲商量,一家三口去泰云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四五岁的我穿戴齐整,定格在父母膝下。拉扯我长大的那些年,母亲很辛苦,也很满足。我6岁那年,40岁的母亲又给我生了弟弟,妇产科大夫刘同珍说是个奇迹,多年要不上,一来来俩。

弟弟长到3岁,母亲的病开始加重,去医院开刀把脾脏切了。住院之前,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回到西关街李家大院,当年我出生的地方,看望了老房东李大娘,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在博山城里,除了大舅、小舅,母亲的朋友李大娘算是最贴心的,什么话都能说。从西关街,母亲拾来一片别人扔掉的仙人掌,要我找个盆种上。我不明白母亲的用意,母亲只是说,咱们家这些年没种过花,种一回试试看看活不活。

仙人掌放在窗台晾着,我从屋后墙旮旯里找到四片小青瓦,从赵家后门一个建筑工地搲来几勺水泥、砂,把四片瓦对起来粘了一个花盆,从排水沟里挖出一些黑土,把仙人掌种进去。母亲去住院,嘱咐我,不时看一下,别弄死了。每天一起床,我都拿水瓢舀上水浇浇,仔细去瞅芒刺里有没有新长的嫩芽。一个礼拜以后,从老家过来照顾我和弟弟的三大娘说,你娘要出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赶紧去看仙人掌,竟然蔫了,像冻透了又缓过来一样,这可怎么向母亲交差?索性,我拿起松火用的火钩,把蔫掉的仙人掌穿一个眼、勾起来,一甩甩到了厨房屋顶上。花盆也藏了起来。

母亲回家了,躺在床上静养,喝流质食物。母亲说,娘能回来,是你有福,上手术台,大夫就说,千万别大出血,一出血就没办法了。没几天,母亲离开床四下活动,拿左手捂着刀口,除了刀口疼,母亲卸下了很大的精神负担。

恢复后的母亲,问我仙人掌哪去了,我如实做了交待。母亲听后说,养花如同做事,懒了不行,勤了也不行。母亲走到院子里,仰头朝厨房屋顶上看看,那截仙人掌像一块破鞋底,忙叫我去拿捅烟筒的竹竿,拿来竹竿,又叫我站在杌子上,把那块已经没有绿色的仙人掌往下拨拉,仙人掌呱唧掉在地上,母亲小心拾起来,两个手指头捏住,不让细刺扎着,我把藏在床底下的花盆取出,复又栽种回去。母亲说,一个礼拜别浇水。

母亲的身体恢复极快。没有好的营养品,她就好好吃饭,认真对待一日三餐,说,人是铁,饭是钢。已经被我放弃的仙人掌,经过那个夏季,不仅还醒过来,还奇迹般开出两朵小花。说它开花是奇迹绝非过分,半条税务街的街坊邻居都跑来我家看花,都说,甭说大伙没见过,恐怕几辈子人都没见过呢!

仙人掌开黄花。开始是两个花骨朵,一大一小,像两个小橘子。不几天长到红枣那么大,在一个傍晚忽然从前端裂开,花瓣快速向四周展开,一边展开一边褪去橘红,精致的花瓣变为焦黄,只在花芯位置还留有橘红的红晕,红晕里高挑起一丝丝晶莹的花蕊,花蕊末端粘着娇艳的金黄色花粉。这两朵仙人掌花惊动了文化馆的摄影师,他咔咔咔拍了一整只胶卷。

入冬后,母亲再次住院,切除子宫瘤。我和弟弟都还小,不知道老天为什么不放过母亲,一次又一次让她遭罪?仙人掌花败得很快,头一耷拉,萎缩,干掉,仙人掌肉也失去原有的光泽,变得灰不拉几,像是把浑身的劲都使完了。我把它连同花盆一起藏到厨房的一个角落。

开春,母亲终于从两次大手术中慢慢恢复过来,小腹的刀口10公分,腰间的刀口20公分,母亲捂着不让我和弟弟看。等到春暖花开,母亲问起仙人掌,我跑到厨房一看,仙人掌早就化成了一滩水,又蒸发掉,剩下一小堆干柴。

十几年之后,母亲突发肝硬化腹水,我陪着母亲走出北岭街,穿过南关街,爬上龙泉寺大崖头,艰难地走进第一医院。不管咋说,去的时候母亲是走着去的,一住上院,便一天不如一天,胸腔腹水迅猛,大夫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从国外医学杂志上得知,有一个穿刺介入释放腹水的办法,如果家属同意可以试试。我们同意了,试了。两周之后,母亲陷入昏迷,不能翻身,不能进食,不能睁眼,只有窘迫而沉重的呼吸。三周后的一个晚上,母亲突然从床上翻一个滚,下床排了大便,又回去倒下,就没了呼吸。我喊来大夫,大夫为母亲急救,叫我离远点,说有可能口腔喷血。急救了很长时间,母亲还是走了。那一年,母亲只有59岁,比今天的我小5岁,比今天的弟弟仅仅大2岁。印象里,母亲这辈子应该以操劳来定论,轮番与三件物事打交道,一是针线笸箩,二是煎饼鏊子,三是每月借钱买高价粮,她受过的苦和难为,只有自己知道。问题是,她还要承受比别人多得多的病痛。

人说,做一次大手术就破了元气,母亲竟做了两次。两次手术,母亲两次怪异的举动,一次是拍全家福,一次是种仙人掌,背后一定有复杂的心理活动。仙人掌生命力很强,只需要很少的水分,极少的照料,就会开花,越是屡遭劫难越能活出惊艳。几十年以后,我到底没能揣摩出母亲的心思,事实是,母亲把自己活成了一棵仙人掌,牺牲是自己的,活路是他人的,磨难是自己的,绚烂是他人的。

开花的仙人掌是我的母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