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李晓伟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广阔场域中,马累的写作宛如一条深潜于底的缓流:不事喧哗,不尚夸饰,惟以深沉的内力在时间的褶皱里缓缓前行。
他的诗歌书写近似一部“精神返乡”的个人编年史,在返照个体经历与文化根源的过程中,将一个时代的精神残片无声镶嵌回汉语传统的底座上。阅读马累,我们不仅能清晰感知到一位诗人对乡土、亲人、黄河、农耕文明与古典文化的执着凝望,还能在一种沉静厚朴、富有道德自省的语调中,感受到他为汉语诗歌所开辟的独特精神维度。
《向晚》是他的新诗集。马累在三十余年的写作中,保持着特别稳定的精神内核,如黄河赤子,满怀乡愁和热切的爱;又如尘世智者,理性从容。当语言无法说出灵魂的重量,他选择以生命来感受生命,以灵魂来回应灵魂。
首卷“向晚”中,马累以日暮、黄昏、晚风、长夜、返乡、落日等近乎永恒的意象,构筑出一个基于时间感知的诗性空间。黄昏之际,天地将合未合,四野余晖如线,林木、村庄与云翳一起沉入时间的静默中。在这样的暮色里,他放轻呼吸,以极缓的语言触摸存在的毛边。他不急于发出鲜明论断,而是偏爱让事物本身在微光中呈现:益母草的根须、乌鸦的身影、祖母的记忆和冷风中的残句,皆被诗人温柔排列,织成深沉的想象之网。这是马累诗歌的一大特质:语言不过度修饰,不急于框定意义,而在绵延的叙事中,孕育出哑光的精神质地。透过“向晚”诸篇,我们看见的是渐暗的世界中,诗人对存在细节的珍惜。黄河此刻也呈现为一种历史长河的立体影像,其底色是绵长、清冷而又蕴藏着沉郁的内在力量。
第二卷“故乡生生”接续“向晚”的舒缓节奏,转入更为具象的人伦与土地书写。在这些诗篇中,故乡不仅是物理意义的生地,更是一种文化记忆与精神轴心的象征。我们读到关于祖辈的回忆、农业劳作的片段、黄河岸边的草帽、萤火虫、烟草和杵臼声,这些意象共同构筑了一个乡土伦理空间。在当代社会普遍加速异化的进程中,“故乡”往往只是游子记忆中的残片,但在马累笔下,故乡却如一口深井——无论世界如何改变,只要俯身静听,井中便传来古老而净澈的回响。这回响来自中华古典精神的长期濡染:从《诗经》到孔孟教诲、从儒家伦理到质朴人情,无不悄然浸润游子之心。当他写黄河边的默然、村庄的炊烟、母亲的背影时,他并非只是在怀乡恋土,更是通过对熟悉场景的深情端详,将日常生活的真谛与古典诗心彼此映照。这部分诗作充分体现了马累写作中的伦理向度与价值召唤:在碎片化的时代感知中,他选择赋予“故乡”以人伦的温度和文化的连续性,为我们提供关于“常道”的体认。
第三卷“弥漫与辜负”中,诗人进一步体察时代氛围对个体灵魂的困囿与冲击。“弥漫”指向了一种无形的扩散:现代性带来的焦虑、信息时代的过度轰鸣、价值体系的动摇都如雾霾般弥散在生活空间。而“辜负”则漫漶着一种沉痛之感,是诗人于理想与现实间的无奈叹息。在这些诗作中,马累并未直接采用批判或讽喻的方式,也未以情绪外溢的语言制造冲击和震荡,而是以始终如一的清醒、平静以及冷峻的目光,平静道出时代的虚空与困境。黄河依然时隐时现,但不再仅是故乡的守望者,而是作为见证人性变迁和文化断裂的巨大屏幕。凝神驻足的乌鸦、枯萎的益母草、废弃的渡口、被遗忘的记忆片段……马累让我们意识到,时代的风雨尘埃已层层叠叠,将许多美好之物深埋泥土,他并非意在单纯的怀旧愁绪,而是以深沉的道德意识,提示我们对当下灵魂缺口的察觉。弥漫的是错位与虚耗,辜负的是原本应有的醇厚与善良。这些诗句隐含着“反诫”功能:沉默的图景背后,正是诗人以低声絮语提醒世人在弥漫的离散和消磨中,反观自我,持守本心。
第四卷“磨镜”是马累诗歌观念的哲理升华。“磨镜”含有丰富的动作隐喻意味:磨镜是古典文本里一种常见的修持意象,暗示着通过对事物的打磨与反观,重新获得清晰洁净的内视力。镜子是用来照物亦照己的工具。在黄河边磨镜,是要将一块平凡的石头磨出光亮,使之映现天地、投射灵魂。如果说前面三卷偏重经验、记忆与隐喻的构建,那么在“磨镜”部分,诗人更趋向内省与思辨。黄河、村庄、乌鸦、枯草、古典经书的气息,都成了镜中闪现的线条与光斑。当代生活的失序、个体的迷惘、文化根脉的湮没,都需要一个“磨镜”的过程——要在蒙尘的语言与经验表面,去除积垢,使视野清澈可鉴。在这一章,马累仿佛一位静默的工匠,他并不引经据典高声辩难,而是持续耐心地打磨诗句,让词语内部的精神光泽不断显影。这里,我们看到的是诗人对精神传统的自觉承续:诗若不能照出时代的幽深与自身的伤痛,何以唤醒生生不息的内在动力?磨镜既是省察自我的修行,也是照亮外物的救赎。
马累的诗,有着山峦起伏的层次感和绵长悠远的古典意蕴。他倾向于身边景物、生活细节和凝重氛围的营构;善于在叙述细部中凸显内在的伦理关怀与精神张力。在描写父亲、母亲与菜园、渡口、木屋的诗中,他不急于直接宣示“亲情”,也不强行攀援至道德箴言,而是通过视线的平移、事物的摆放和光线的微调,让读者自然感受到那种沉静又坚定的善意。这种贴近儒家美学的“中和之美”,不热烈也不泛滥,却于生之有意、情之无形间,呈现出绵长而恒久的温存与坚韧。在当代诗歌系统中,不少诗人选择“解构”或“反叛”传统,以离经叛道的姿态获取语言新鲜感;马累走的是一条相对冷静的“返乡”之路。他不回避现代性困境,但并不认同断裂传统根脉、舍弃古典资源的方向。他的写作儒雅端正:在黄河、在乡村墓园、在祖先画像、在空气中残余的伦理温度下,面对当下的诸多困惑,他以一种“清洁而厚朴”的情怀,细细打磨语言,慢慢打磨灵魂,让诗成为“仁者爱人”的当代回响。百年新诗史曾历经持续的去古典化过程,从五四启蒙到先锋派再到后现代的语言游戏,传统被反复颠覆消解。然而越来越多的写作者开始意识到,文化根基的缺失,往往带来语言的漂浮。马累的诗作重新探求传统之根,无疑为当代汉语诗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在斑驳光影中,再寻人生常道,再度听闻经声。
马累诗歌的精神实质,可以概括为“温故而知新”。他以持续书写黄河、乡土、亲情与生命为契机,让自己的诗成为会呼吸的语言有机体。读他的诗,常常会感到有一种微妙的伦理和审美体验,在这些微光闪耀的场景中,我们不仅能看见外物的存在,也能反观自我灵魂的投影,以及透视时代内部的微弱震荡。当黄河作为母亲河从眼前流过,当祖母的回忆、父亲的身影、乌鸦的叫声与风中的益母草交错呈现,读者仿佛也在经历一场精神“温故”的旅程。这个“温故”并非生长于童年延长线的乡愁沉湎,而是一次向自我本真与文化源头的返回式行走。马累通过抱朴守拙的细描、缓慢诚挚的笔触、谦卑内敛的诗性逻辑,于夕光、夜色、乡土、黄河、草木、人与书本、纪事与物候之间,织出一幅静默的精神地形图。此图既是他个人的精神还乡,也是他敞开生命与他人心灵对话的努力:在过度物化的时代,诗歌仍然可以作为寻路者的精神微光。综观整部诗集,从“向晚”至“磨镜”,马累完成了一次由外境到内心、由感性体验到理性省察、由个人记忆到文化自觉的旅程。黄河之水的流动,象征着时光长河中民族经验的累积;故乡之地的静默,是马累诗歌语言与伦理的根柢;在弥漫的困惑与创痛中,马累通过打磨生命之镜,澄明精神世界。马累选择以诗的方式完成这一精神自救与他救,让读者与他一起,面对复杂的时代境遇,思考如何重建精神家园与文化记忆,进而寻回完整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