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吃过早饭,就一个“葛优躺”,在沙发上一边刷短视频,一边等着半小时后吃药。
短视频还是老一套,无甚新意。于是就抓起一本新买的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随便翻翻,一会儿看现象学,一会儿看符号学……感觉都新颖别致,大有可取之处,只恨自己大脑配置太低、容量太小,总是有些雾里看花的疏离朦胧。
妻子看我唉声叹气,颇不耐烦,就说:“天冷了,你去把那盆花搬到室内吧,免得冻死了——也顺便活动活动身体。”我答应着“行”,就放下书踱到阳台去搬花。
那是一盆蟹爪兰,叶尖上已长满了鲜红的花蕾,比小米粒儿大点,比绿豆粒儿略小,都含羞不语。其中还有几粒白色的花蕾,却有黄豆粒儿般大小,眼看就要咧嘴开笑了。花蕾下是一条一条的叶片,每一条都分出无数叉,越分越多,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披拂在用三根竖着的铁条撑起的两层铁丝圈上,围着中间一根半米多高的碧绿的火龙果柱子。
所有的叶片都分层嫁接在火龙果柱子上,嫁接口伤痕累累,泛着惨白老绿,给人以无限沧桑之感。仿佛再用点力气就能撑破绽裂,发出吱嘎的响声。我想用手量一量那根三棱形火龙果柱子的粗度,一不留神,竟让它满身的尖刺扎了一下虎口,像被蝎子蛰了,下意识一哆嗦。高处带着花蕾的叶片晃晃悠悠,差点掉落下来。
到底有多少片叶子,我想就算数学不好,拿着铅笔、扳着手指,用一个上午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可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就算数完了,也没人信服我的计算结果,因为稍不仔细,就会数花了眼,更何况挤压在一起的层叠部分,根本没法数,一用力翻动就会掰断叶片的连接处。最重要的是,虽然不能完全看懂,我实在惦记着躺在沙发上的那本伊格尔顿的书。
花终于从阳台上搬到了室内的地上,可是由于花盆是塑料的,经过多年风吹日晒已经风化,稍稍用力挪移,就掉下巴掌大的一块儿,露出缠绞蜷曲的根须。我对妻子说:“这样是没法浇水过冬的。我去找个花盆换上吧。”
我走进楼后的菜园里,想找个合适的花盆。
去年冬天,我家养了三盆长寿花,两盆开红花,一盆开黄花。春节的时候还引来一只黑蝴蝶,在花上生活了十几天,后来变成了标本。今年夏天,我和妻子把长寿花搬到菜园的畦埂上晒太阳,本来长得好好的,谁知几场暴雨下来,活生生给灌死了,只剩下几根枯干的枝茎在那里支棱着,渐渐烂去。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曾深得林黛玉赞许。我没有林姑娘的雅兴,这几根半拃多长的黑乎乎的枯茎,也不会弹拨出动听的雨声。——关门闭户还嫌冷,就算有雨我也听不到了,何况将要到来的该是雪了。
那个橙色的陶制花盆,大而结实,可是太重了,搬来搬去颇为不便。我就从那两个塑料花盆中选了一个图案好看的搬回家。同是塑料的,这个比搬烂了的那个新而大,可以给那盆蟹爪兰换盆了。
我把新花盆搬到厨房里,先把土磕出来,再把蟹爪兰的花盆一片一片掰碎拿掉,然后把带着整盆老土的蟹爪兰墩到新的花盆中。妻子小心翼翼扶着,既怕伤了花,也怕伤了手。我拖过一个马扎,把它的腿当锤子,将地上的土砸开,先把几块坷垃放在四周,再去拿炒菜用的铁铲子,把细土一铲一铲铲到蟹爪兰老土的周围。新土老土齐平了,用铲子捣捣,再撒上几铲子,最后撅起屁股弓起腰,搬到卫生间去浇水。
浇一次看看,再浇一次看看,第三次浇水时,就见水从花盆底部渗透出来,汩汩流向地漏,随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听到了山间的泉水声。我再接半盆水将花当头浇上,冲冲它大半年的满身尘埃。
蹲下身子从远处看看,花盆上的图案,竟宛若唐人王维的《蓝田烟雨图》。王维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我也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人,除非不得已,是不会搞什么家庭基建的。今天为了给这盆蟹爪兰换盆,我蹲下起来、出来进去,也算是搞了个“工程”。没想到这样活动活动,后背微微出汗,直觉十分舒坦。就不免伸胳膊蜷腿摆了几个颇为夸张的戏剧造型,并发出几声青衣一般的咿呀之声。大概看出了什么,妻子就转一下眼睛说:“不管是工程师,还是园艺师,这件工作完成得不赖,要不就庆贺庆贺?”我说:“行,先让它出着水,我去去就来。”
我摸上手机,看了看也没什么重要信息,就拿着出门,到了南关桥头。先在路东的川南一丸买上二十块钱的带汤肉丸子,再到路西的张家锅饼店称上五块钱热锅饼,外带四块钱腌白萝卜干儿,然后哼着曲儿回家。我想尽量走得慢点,太阳很好,晒在头发不多的头皮上,就像晒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很受用,也很杀菌。经过太阳一晒,然后再吃肉丸子和锅饼,外加白萝卜干儿,钙的吸收会不会更好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不会再像蟹爪兰一样满身繁花了,只盼腰身还能像那根火龙果柱子,再多挺立几年,别塌了架。
嚼着锅饼,腮帮子上的肌肉鼓了起来。妻子突然停住说:“吃药吃药,你饭前还得吃一片米格列醇呢。”我说:“是啊,是啊——可是早饭后的药我吃了吗?”
“谁知道呢,光看你捧着书抓耳挠腮学孙猴子了。”
我放下锅饼,猛然站起身,跑到卫生间,又弯腰驼背哼哧哼哧搬出那盆蟹爪兰,垫上个塑料托盘,放在阳光底下——“咱都记性不好,别把它落在那里了。”
花蕾上有晶莹的水滴,能滴下来,却又不肯就那样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