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武
2019年秋季的一天,我和小弟弟回老家上坟。跪在祖坟前,有那么一霎那,我忽然忘记了爷爷的名字。这让我惶恐莫名。从前几年我公司门前的那条路被拓宽开始,我就感觉记忆其实并不可靠,一条走了那么多年的路,一旦被改变,人们便很快忘记了它原来的样子。很多曾经自以为印象深刻的事也像那条路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甚至面目全非。我开口说话伊始,大人们逗我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爷爷是谁?奶奶是谁?爹是谁?娘是谁?只要有人问起一个,我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如连环炮一般。爷爷的名字,曾经是我心目中身份的证明,那应该是我意识里最重要的符号,怎么会有我记不起来的时候?
祖坟的西北边,红墙蓝瓦的杨氏宗祠默然静立。自从2008年宗祠建成后,全国各地来宗祠寻根的人持续不断,更有每年三月初九的祭祖大典声势越来越浩大。寻根的人,寻的不过是归属感、精神寄托而已,谁能知道前辈经过了怎样的事、发生了哪些故事?
我忽然想到整理文字的重要性了。近二十年来,我不停地写,为什么写,写了给谁看,我一直没想过。写是因为心中有思念、有感觉,写给谁看呢?认识我的人没必要看,不认识的人,看了有啥用?
不明确写作的意义,我却从未停下手中的笔。在写作最着迷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快死了,在生与死的边缘处,我问自己:我给孩子留下什么了?想来想去想到了文字,我于是欣喜,我写了那么多文字,孩子读了我的文字就会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看到妈妈这么多年的努力,会感受到妈妈对生活的热爱,会明白要强的妈妈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在这个念头中醒来,心中满是欣慰。哦,这就是写作的意义吧?远在老家的二舅也给了我坚守的动力,二舅是我二姥姥的二儿子,我小时候,二舅应征入伍,他复员回到家乡时,我早已离开那片土地。从小到大,我与二舅真正见面的机会其实没有几次。前年的某个晚上,他突然打电话给我,他告诉我他看到了我的文章,他说他很喜欢我的文风。他希望我能坚持住,把那些乡愁写出来,给后人留下一些记忆。我不知二舅是通过什么渠道关注到我的文字的,我印象中的二舅不善言辞,那晚却兴奋地和我聊了很久,好像我实现了他的一个梦想一样……
从老家归来后,我萌生了整理文字的念头,我要把之前写过的所有乡情文字归类整理出来。整理乡情文字,是个回望的过程。透过文字,我看到了我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子,看到了村里的父老乡亲,我就是在那样一个纯朴的村子里,在亲人们爱的包围中,感知着岁月的变迁,慢慢长大。那段生活,奠定了我人性中最本真的一面,也给了我十足的底气,让我能坦然面对人生中的风雨坎坷。
打开记忆的闸门,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时有刹不住的感觉。这其中,有以前的文字,也有在以前文字基础上衍生的文字,这些文字没有华丽辞藻,一字一句都是从我心头流淌到指尖的,带着鲜活的生命,带着我深深的思乡之情。这是我生命中最真实的记录。
这份记录也许与别人的记忆有偏差,就像我去年在娘家吃到的那锅槐树豆。儿时奶奶做的五香槐树豆,香香的、滑滑的还有几分黏,是我记忆深处味蕾最着迷的滋味。我吃的时候大约八九岁,只知道好吃却不知道吃的是啥。离开家乡后,偶然想起了那种味道,我寻寻觅觅找了很多年。前年和母亲说起来,母亲告诉我是槐树豆。去年,老家年近七十的妗子摘了很多槐树豆,晒干后给母亲送了来。母亲经过一个很复杂的制作过程,在初冬的一天把豆子煮了出来。我回家见到煮熟的槐树豆,迫不及待地盛了一勺送到嘴里,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碰巧那天大弟媳、小弟弟也回了母亲家,母亲热情地把槐树豆推荐给他们,想让他俩分享一下。我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本来就不多的槐树豆啊,马上要一分为三了......没想到,他们看到后竟很惊讶地问,槐树豆能吃吗?看到他们的反应,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却因此产生了疑惑,奶奶煮槐树豆时,小弟弟一定也吃过了,我觉得那么好吃的东西竟没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可见人和人对一件事物的感知是不同的。大弟媳的娘家离我老家六七里地,大弟媳的娘勤劳能干、会过日子,我奶奶会做槐树豆,同样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她不知道槐树豆能吃吗?是她没做过还是她做了大弟媳没吃到?又或者是大弟媳吃过了,只是和小弟弟一样,因为不喜欢吃所以没有记住?这件事让我知道,我的文字记录的只是我记忆中的生活,是些个人体验。
整理好的文字近二十万字,以时间先后为顺序,每篇的主人公都是曾经陪伴我成长的人。这些文字暂命名《那湾那月那人》,那湾,不仅是村头那个有故事的水湾,更是指那一方水土;那月,是那时的月亮,更是指那段我在乡村的日子;那人,指的是那方水土的所有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感谢他们在我生命之初给予我的温暖和依靠。尽管我和他们相处了短短几年,他们一直深藏在我的心灵深处,直到永远。
谨以这些文字致敬生养过我的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