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学伟
年过四十,才发现生活如同登山,攀至半山腰才明白,一路走来,多的是弯路,少的是风景。不管方向对不对,就历程来说,跋涉长于欣赏。偶尔抬头看天,间或觅颗野果,小情趣常有,大情怀难造,总觉心底波澜不惊。
《论语》中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可我真正到了四十岁,还没活得明白和通透。年龄向前赶,思想往后跑,总与孔子给后人的教导脱节。童心与真心俱在,童趣与真情难觅。
我常常抱怨一个人白手起家的艰难;妻子也抱怨有亲难靠的无奈。妻子一手拉大两个孩子,个中艰辛可想而知。这还不够,前些日子,哥在电话里说父亲的耳朵聋了。我一度哽咽,爹怎么会聋呢?许久,哥一声叹息:都快八十的人了。我一时语塞,心沉沉的。上有老下有小的窘况不能不去面对。可每次我下班回家,看到一桌子香喷喷热饭的时候,一身的疲惫也便慢慢消失,孩子可爱的笑脸也由不得你喊冤,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公平,只是你给自己强加了不平衡的砝码,这个道理必须强迫自己接受。
年过四十,如凤栖老枝,总有一种颤栗和坠落感,迷惑恐慌。尘世中行走,如果不整出点变故或意外,总觉得对不住上有老下有小的常理轮回。意想不到的是,年关刚过,妻子查出患有乳腺癌,这于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怜的是妻子,承受着化疗和手术的痛苦;更可怜的是孩子,由于疏于照顾,在长身体的年龄身形过于消瘦;最可怜的是岳父岳母,整天愁眉不展,惟恐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情;可恨如我,手足无措,温存有余,体贴不足,不知该怎样劝慰受病痛折磨的爱人。她头发掉了,胳膊肿胀,食欲不振,脸色也暗淡了。
作家村上春树说的没错,人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瞬间变老的。岳母对我说:她的病是生气生的,事事你得让着她,不能她说一句你还一句。孩子她舅说:吵架也不能逃避,逃避和沉默说到底是冷暴力。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思来想去,只有静下心来,悉心照顾妻子。由于医院离家近些,陪妻子打完针后我便回来做好饭,带到医院,每一次小女儿总会缠着我一起来看妈妈,唯独母亲节那天没有来,留在家里打扫卫生。晚上吃的是大女儿做的米饭,加了红枣和葡萄干,还有炒菜。虽然厨艺稚嫩了些,可吃到嘴里香润可口。等吃完收拾碗筷时,在快餐杯的底部,我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卡片,那是小女儿留给妻子的。卡片上画的是一个扎小辫的女孩由妈妈牵着,在阳光下的花丛里捕捉蝴蝶,一侧是歪歪扭扭的两行字:妈妈,早日康复,我们等你回来。此刻,我能感到妻子瞬间的哽咽。人再难,心再冷,身边总有一处阳光让你看见春天。
后来我问大女儿,我是不是对你妈不好。大女儿说:“你对我和妹妹都好,只是觉得对妈妈少了些热情。” 这让我想到了母亲在世时,由于身患气管炎常年卧床,父亲也是为了生活早出晚归,回家除了跟母亲一起吃饭,喝喝闷茶,剩下的就是母亲无助的叹息和父亲粗重的酒气。缺乏关怀,总让人心底薄凉,所以母亲常对我们说:“你爹不会疼人,这老头子只知道埋头干活,恨得我牙根子疼。”可当母亲去世的时候,就数父亲流的泪多。我也常想,我对妻子是不是多了些冷漠,以前吵架太多。向一朋友请教,朋友说:“两个人怕的不是吵架,是不会吵架,会吵架的吵出感情来,不会吵架的吵出伤口来,吵架是门艺术,这门课学好了,生活才有情趣。你要像我一样,往狠里吵,往狠里宠,让她觉得你是一个大爱大恨的人。既要让她感觉到你一直在乎她,还不能伤害她。人不能只顾赚钱,财富要积累,感情也得培养。”细细想想朋友的话,茅塞顿开。而妻子在大半年的煎熬之后,六个疗程的化疗结束,除了上肢一直肿胀之外,其他还好,没有出现我们担心的癌细胞转移和扩散,当然还需定期复查。出院后,我劝妻子少生气,好好静养,以后再也不吵架,因为我不会吵架。妻子泪水吧嗒吧嗒直掉:“我希望你能跟我狠狠地吵一架,你不跟我吵,我反而觉得遭受冷落,我说不出你哪里不好,就觉得咱们之间缺少些什么。”
陪着妻子领着女儿走在郊外的河堤上,清风拂面,花香扑鼻,绿意绕身。是啊,生活中每一处风景都充满生机和活力,温暖和希望。就在这一刻,当我们收到江山风恋社团“碧潭飘雪”师姐发来她和文友们丰厚的爱心捐款及热心的问候时,心间暖意流动,如眼前风景,年画般温馨。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我和妻坐下来,她斜靠在我的身上,眯着眼睛说:“现在终于活明白了。幸福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俯身一靠的人,值得孩子仰首一望的人,你无须多么富有,只要让孩子在你身上看得到将来。”小女儿若无其事地剥开一块口香糖塞在我嘴里:“爸爸,多吃点糖,嘴巴会变甜的。”我和妻子相视一笑。人再倔,心再狠,总有瞬间的感动会在你的世界变为永恒。
四十而不惑,不惑之惑,终于释然:放不下的感情是暖,吃不了的苦头是甜,吵不清的架是真,扯到骨子里的恨才是爱。人间烟火色,最美寻常心,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