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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淄博晚报

工友

日期: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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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A08       上一篇    下一篇

AI制图

□陶安黎

祥德是我的一个工友,我们同一年进厂,他个头大,力气大,嗓门也大。说起来,祥德还是我的初中同学,但不同班,祥德初中毕业去了烤烟厂干临时工,我仍继续上高中。上学时对他印象并不深,现在分到同一个车间,同一个班组,这才熟悉起来,而有了这层同学关系,也更亲近了一些。上夜班我都是提前一小时到他家喊上他一起走。那时也没有路灯,挺长的一段夜路,我俩说笑着好像一会儿就到了。

祥德憨厚,勤快,干活不惜力气,更不会偷奸耍滑,只是脾气大了点,却从不记仇,发完火就忘。那些日子,正热播电视剧《霍元甲》,每周六晚上播两集,正痴迷武术的我看得很上瘾,但赶上中班,就捞不着看,心里便猫抓般地发痒,干起活来也神不守舍,还特别容易闹情绪。

转眼又一个周六,《霍元甲》正好迎来大结局,可又轮到我上中班了。我不由心烦意乱,抓耳挠腮。晚饭时,祥德突然悄悄对我说:“我替你干一会,你回去看《霍元甲》吧。”我一愣,说:“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太累了。”“这不叫事,看完赶紧回来就是。”祥德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就不再说什么,我已经有了自行车,骑上一溜烟蹬回了家。在路上,我还想,祥德这样一个粗线条的人,是怎么看透我的心思的?

如今想来,为了少看一两集电视剧,我就烦躁成那样,这也注定了今生难成大器。祥德也不是不喜欢看《霍元甲》,上周他还眉飞色舞地和我议论里面的情节。从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胸怀和格局。其实祥德还小我一岁,倒是我,经常使点小性子,祥德却像个邻家大哥,处处让着我。

两年后,老班长退休,大家一致推举祥德当了班长,班长的职责就是领着干活,论这个,非祥德莫属。祥德也不负众望,只要是工作的事都冲在前面,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偶尔发起火来吼几句,骂几声,大家也都习惯了。一次,有个工友请假,祥德本来已经下班了,又顶上他的班,这一干就到了半夜。祥德操作的轧机是刚从天津引进的,设备先进,性能却不稳定。一段段铮明的钢带从轧辊输出,如同一条条闪亮的绸缎,突然有一条钢带像眼镜蛇一样翘起头来,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搁平时祥德会轻而易举地搞定。可十多个小时的连续工作,人实在太疲倦了,反应也有些迟钝,没容祥德伸手抓住,钢带像刀刃般直奔他面部劈来,在祥德前额上划了个口子,血流不止。大家闻声赶来,七手八脚把他送到医院。等大夫给他缝合包好,他竟又回到了车间,启动轧机,继续干活。他还开玩笑说:“挨了这一下子,咋还精神了呢。”大家都劝他回家歇着,工友老海说:“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血还往外洇着呢,绷带都红了。”祥德满不在乎地说:“口子已经缝上了,洇点血正常,这个时候回家也睡不着,还不如干点活。”

祥德爱喝酒,喝了酒除了嗓门更大,话更多,没出过事,也没误过事。每年春节过后,按惯例工友们都要相互吃一轮,今天去这家,明天去那家,一直吃到正月十五,这也是我们一年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祥德家一般是最后,去他家的人数往往也最多,几乎就是班组成员大集合。有一次我调侃道:“饭前还要不要点点名啊。”

祥德的父母都很包容,这么多小青年凑一起,乱哄程度可想而知,又都是能吃能喝的年纪,上来几个菜转瞬就光盘了,老两口在厨房忙个不停,还供不上我们吃。幸好年前祥德家做了一大罐肉皮冻,里面放了葱姜八角桂皮,十分可口,一顿饭下来,一罐肉皮冻便见了底。又过了一阵,有喝醉了开始闹的,有去院里吐的,把祥德家弄得一塌糊涂。祥德始终笑呵呵的,不烦也不恼。

那时候谁家有个力气活,比如搬家、买煤、换煤气罐等,只要找到祥德,他想都不想,一口答应,即使刚下夜班,也要先去帮忙,帮完忙连口水都不喝,头也不回就走,边说:“我要回家补觉。”

当然,在这个世上,你做得再好,也不会做到人人满意。祥德大大咧咧,说话不管不顾,无意中也招惹了一些人。一次夜班点名前,祥德呼哧呼哧攒着气,拿着点名册半天不点名。最后他终于憋不住了,把点名册往桌上一摔,“有本事明着来,背后使绊子算啥能耐,不服就面对面干一架,谁怕谁啊!”说完拿起点名册,语气瞬间恢复了正常,“点名了。”大伙儿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搞不清他这番话究竟冲谁。

我调走那年,祥德入了党,还被评为厂级标兵。在我看来,再多的荣誉给祥德,也不为过。

很长一个时期,我们仍保持着联系。祥德凭着吃苦耐劳的实干精神,当上了分厂厂长、生产部长。尽管祥德没有学历,心直口快,喜怒溢于言表,用老百姓的话说,“不是当官的料”,但他偏偏就当了官,而且当得让人心服口服。

几十年过去了,我再次听到祥德的音信,竟是他离世的消息。那一年,他五十三岁。这天,我沿着曾经和祥德一起上夜班的那条路又走了一遍。小路早就变成了大公路,两旁高楼林立,不过那段距离没变,可我觉得那么漫长,总也走不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