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巍巍
近日,知乎“2024人文季·寻美记”发起谁是古代“最强博主”话题,司马迁、苏轼、李清照等纷纷上榜,如此个人全能赛道怎能少了雅俗共赏、文理兼修的聊斋先生?三百多年间,他可是隔段时间就会被瞩目,身后更不乏大量粉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在清中晚期因《聊斋志异》而起的文言小说复兴风潮中,《四库全书》总编修纪晓岚与他隔空“叫板”,而袁枚的《子不语》则是当时仿作中的佼佼者。
蒲松龄出名也早啊,并非人们所熟知的19岁初应童子试时三试第一,而是他更年少时针砭时弊的一出俚曲《督丈词》。开篇“[西江月]淄邑丈量土地,惹出一位脏腔,拿腔弄势会粧(装)胖,做尽官府模样。领了官爷赦旨,夸官直到东乡,果真衙门不寻常,监管两约督丈。”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载:国初,邑令某清丈田亩,乡派一人司事谓之督丈。里中无赖,贿胥吏得与其选,大肆威势,高下其手。蒲柳泉先生年方稚,编《督丈词》,皆市井俚语,形容鄙态,令人绝倒。”这位比蒲松龄晚一百多年的同乡名士用心记下蒲氏十来岁已崭露头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才有识更有胆。
没几年,蒲松龄再次成为焦点。“十九岁弁冕童科,大为文宗施愚山先生称赏”(蒲箬《柳泉公行述》),以县、府、道三连试第一中秀才,应试文受到山东学政施闰章赏识,施闰章,字上白,号愚山,清初文学家、政治家。一时间,其应试文《早起》《一勺之多》名满山左(山左:山东省旧时的别称),“‘此二艺,传为先生入泮之作,原批:“首艺空中闻异香,下笔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亦维风移俗。”次:“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施愚山宗师)清咸丰戍午科进士、曾续修《淄川县志》的淄川天山阁主人王敬铸如是记载,其抄录的《聊斋制艺》不仅保存了目前我们能看到的对蒲松龄作品最早的珍贵评语,还收录了蒲松龄不同时期的制艺文三十三篇,有蒲松龄参加童试、乡试时的作品,也有蒲松龄作为秀才的窗课,隔世一传再传。
初战告捷之后的举业很坎坷,却并不影响蒲松龄的文名与日俱增,他已另辟蹊径开始写小说,31岁还顺便到江苏宝应游幕了一阵子,为同乡好友、县令孙蕙作幕宾。“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在沂州阻雨住店,遇到一个叫刘子敬的书生,与他分享同窗王子章写的《桑生传》,不多久《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莲香》出炉,蒲松龄也没忘在篇末注明“闻则命笔”的出处。
游幕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还写了一百多首诗,集为《南游诗草》,诗作中除了行旅登眺的景物诗和怀念亲友的思乡诗,还有众多关注江淮水患灾情、民生疾苦之作。孙蕙兼署高邮驿,接待任务繁重,《大人行》缘事而发,以游人的视角描写钦差大臣过境的跋扈排场和地方官民的不堪重负,“急呼大令斩铃索,唾面诟骂等获臧”“农人榜人废生业,上下骇窜真仓皇”直指大员过境,地方上如同遭遇了一场“兵燹”,辛辣而有力。同一事在为孙蕙代笔的《高邮驿站》中,则以县令之口向上司诉苦,客观陈述过往官员大肆勒索行凶,“南北供应,如遭兵火,典衣鬻物,括凑其数,如毛燎火,一烘而尽。”多角度、多渠道阐发推广,媒体矩阵建设毫不含糊,蒲松龄的社会责任和职业敏感堪称自媒体楷模。
同友人东游崂山,蒲松龄照样眼到手到心意到,《劳山道士》(原著为“劳”)《香玉》《海公子》等小说各具面目、神形兼备,《崂山观海市作歌》(原著为“崂”)活化海市蜃楼的风云变幻,末了一句“君不见,当年七贵赫如云,炙手热焰何滕熏!”自是懂的人都懂。听闻颜神镇(今淄博博山区)一个少女杀死了谗言惑父虐待其生母的父妾再自缢,蒲松龄逆封建礼法规矩而行,作诗《侠女行》大赞其壮举。得知好友王鹿瞻纵妻虐父,蒲松龄好言相劝,并创作了聊斋故事《马介甫》和俚曲《墙头记》,狠批不孝劣行。
有感于孙蕙族人奴仆横行乡里,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官不敢管,他一封《上孙给谏书》直言相劝,“倘有一人闻孙宅之名而不咋舌咬指者,弟即任妄灾之罪而不敢辞”,着实起到了促使孙蕙管教族人、收敛恶行的效果。听说鱼肉百姓的漕粮经承康利贞要官复原职,蒲松龄愤然致书王渔洋,为民请命,又相继上书县令吴堂、进士谭再生等,穷追猛打,使康利贞最终没有得逞。现存蒲松龄的文章中,有四封书信和七篇呈文是为此事,在淄川县这场反贪官蠹吏的斗争中,蒲松龄作为知名文人发出了最强音。
40岁被“一门两尚书”的西铺毕府聘请,说好是做塾师,但很快蒲松龄就成了馆东毕际有颇为倚重的西宾,教书之余与馆东“商略古今”,还兼职毕家的秘书,为毕际有父子代写应酬文字、行走公门、礼宾陪侍。也是在那期间蒲松龄结识了时任刑部尚书的王渔洋,文学相惜跨越了悬殊地位,只此一面却持续多年书信往来,彼此分享新作,留下一段文坛佳话。
《聊斋志异》写作近尾声,蒲松龄的视线又转向民间通俗文艺,创作了大量的聊斋俚曲,动机明确,就是希望“使街衢里巷之中,见者歌,而闻者亦泣”。蒲松龄的“救世婆心”还真是深得民众领受,十四出聊斋俚曲不仅有众多抄本传世,很多曲牌至今被家乡父老传唱。要说《聊斋志异》的读者是知识分子,俚曲的受众就是村农市媪,而蒲松龄在为民书写的路上可谓越走越远,继而他又开始了聊斋杂著的编写。
康熙四十三年前后山东大灾,史称“山左奇荒”,蒲松龄变身科普作家,先后编写了《日用俗字》《农桑经》《药祟书》《家政内编》《家政外编》等方便民生的实用书籍。《农桑经》至今深受农学家重视,不仅系统而全面地总结了北方地区、尤其是山东的农业生产经验,还有“御灾”专章,宣传“捍御之法,认定可以胜天”。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蒲松龄深知乡村缺医少药的困境,“思集偏方,以备乡邻之急”,参考《本草纲目》,“不取长方,不录贵药”,主打一个拿到药方,村童也“可以携取”的简单管用。而一篇1300余字的《伤寒药性赋》,以赋体韵文的形式全面介绍张仲景的《伤寒论》,有才有料有戏的科普写手无疑了。
蒲松龄还经常化身段子手,过个年先写一篇《除日祭穷神文》,质问穷神为什么偏偏进他的家门,“你就是世袭在此,也该别处权权印”,一通控诉吐槽,最后央告“今日一年尽,明朝是新春,化纸钱,烧金银,祭酒浆,把香焚,我央你离了我的门,不怪你弃旧迎新。”再写篇《穷神答文》,回复“只要学奸诈虚文,只要学伤天害理,只要学瞒昧良心”,就能变成财神。不过“只怕天火来烧、强盗进门”也无人援手,“只落得合庄快乐,一个个喜的(原文为“的”)都打滚!”
包括《聊斋志异》以及诗词文赋、杂著、俚曲、戏等,蒲松龄的作品共计二百万言,这位穷秀才兼乡村塾师,也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宝藏作家。数百年来,其著述以各种形式被传播、改编、衍生,其文其人被研究、论证,因其而生的“聊斋学”成为一门显学,聊斋先生可不就是“天选”的最强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