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国
对滋味的识别,不能排除天赋异禀,有一种人的味蕾就是敏感于常人、细腻于常人。当一个地域,这种人不仅以个体形式存在,更是一个群体的存在,那就很有意思了,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地域的烹饪技艺和饮食水平势必是一个超常态的整体性呈现。有时候,已经很难分得清楚,是厨师的机智推动了群体的智慧,还是群体的智慧孕育了厨师的敏感,或者是在许多个节点、瞬间,激发出厨师与大众智慧的相互成就。
许多年前,中国烹饪大师张平在世时,曾经在我家做过一回清蒸鲤鱼,吃鱼的过程极其敷衍,重心在后面,砸鱼汤。砸鱼汤有许多要领,最讲究的是醋的用法。蒜瓣炝锅,烹醋,是第一个步骤。鱼汤临出锅,淋入生醋,叫加染醋,是最末了一个步骤。这样砸出来的鱼汤,味道醇厚浓郁,酸辣煞口,醒脾提神。初次尝试砸鱼汤的人,只是用醋炝锅,不加染醋,味道便陷于寡淡,原因就是食醋在经过高温后,其主要成分醋酸分解蒸发,导致氨基酸破坏,酸度降低,只有添加染醋,提高其醋香,才算找回了鱼汤的精魂,在博山,这样的砸鱼汤才算是及格。“度客食饱,则脾困矣,须用辛辣以振动之;虑客酒多,则胃疲矣,须用酸甘以提醒之。”古人智慧在先,不能化而为用,是为大憾。
我不能说添加染醋是张平大师首创,从理论上确立这一范式,的确是从张平这里开始的。或者说,也许就是张平大师,或者是某位烹饪大师将这一范式以流程的形式固定下来的,以此成为博山砸鱼汤的乡土教材,至于其源头肇于何时,起于某处,在博山这样一个美食滥觞之地,是万难查清的。这种类似的智慧也在无形中流传,转化出更多的花样来。
博山炸肉有硬炸、软炸,一律佐以花椒面调味,渐成标配,是博山炸肉别于其他炸肉的标识,这调味的花椒面,也有学问。天隆宾馆的炸肉好吃,好在水分锁得住、火候掐得准,最拿手的还是它的调料——花椒面奇香。
曹培峰不是科班出身,但他以一颗少有的匠心、忘我的痴心钻研厨艺,在博山烹饪界异军突起,过人之处却在细微之间。多少年来,博山厨师和民间,都是用炒制好的花椒面作调料,贪图的是花椒的麻与香,麻与香就是麻味素,蕴藏在花椒表皮的油包——小疙瘩中。麻味素在高温下极易挥发,故经过高温炒制的花椒皮,原本富含的山椒醇、茵芋碱、青椒碱等芳香物质基本挥发殆尽,只剩了仅有的麻味。曹培峰很快品尝出炒好的花椒面只麻不香,这不就是高温作祟吗?于是他别出心裁,把熟花椒面里加入等比例的生花椒面,掺在一起使用,结果麻香与椒香俱佳,成就了天隆炸肉芳香酥麻的独有味道。
想象一下吧,滚烫的油锅里,炸制第二遍的肉块在疾火猛攻下由金黄挺括变成酱红焦脆,滋滋啦啦地出锅,迅即被撒上一层混合花椒面,滋啦声顿时变得细密起来,沉寂下去,一股奇异的香气便迅速弥漫,令人不能自持。
酸香与醋香也好,麻香与椒香也罢,评论这些制法,不能仅限于工艺本身,还要关注工艺背后的人,关注这些细微之处背后的成因。
齐国易牙,曾以“杀子以适君”为后人不耻,在人品上很说不过去,但作为庖厨,却“淄渑之合者,易牙尝而知之。”(《吕氏春秋·精谕》)淄水和渑水味各不同,混合之则难以辨别,易牙却可以轻松分辨,可见易牙之于味道有多么惊人的甄别力。王充《论衡·谴告》说:“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浇)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即易牙通过水、咸(盐)、火的调和使用,做出酸咸合宜,美味适口的饭菜来。易牙调和口味的能力,也在《孟子·告子上》中得到高度评价。可以说,两千年前的齐国烹饪技术,无时无刻不在齐国故都传承进化着,酸香与醋香并得、麻香与椒香兼具,便是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