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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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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淄博晚报

村庄流逝,但有人拒绝遗忘

日期: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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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4版:A14       上一篇    下一篇

魏思孝近照

■ 萧亮

“结构”与小说本身

《土广寸木》作为一部小说,没有真正的主角,主角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群,或者说,是当代“村庄”本身。上篇中的每一章都可以独立成篇,人物登台唱罢,随即换上下一拨儿,名字偶有勾连,更多是匆匆过客,因此看起来像是中短篇合辑,只不过是以事件为名,不出这个鲁中小村子的人和事。下篇叙事主体变成“我”,作者进入情节,像一部电影在中途转换了主角。但“我”也只是和村庄发生联系的“我”,主角仍然是村庄。

阅读过程中,时常想到焦波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小说下篇以月份为题,也像电影里的以节气为章,目光聚焦于一个小村庄。个人视角、生活轨迹,类似非虚构的纪实感,其日常性与上篇的虚实共生相比,隐隐感觉有调性的冲突。全书并未能完全平复这种冲突,但明显可看到作者对小说结构所做的调整。

与魏思孝以往的作品相比,“拆解”是《土广寸木》的结构方式,同时成为搭建村庄文学记忆的新手段。不得不说,魏思孝的创作,前阶段“乡村三部曲”的提法为时过早(应该只是出版方的宣传策略,比如更早期“小镇文学”“青年焦虑文学”之类的标签),因为《土广寸木》一出,发现事情远没有结束,“乡村题材还有更多可以挖掘的地方”(作者后记),从微观到整体,从拆解到搭建,作者的野心清晰可见,所有个体故事都是从村庄生长出来,而辛留村有可能像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毕赣的荡麦,成为作者时空交错的文学故乡。

在最极端的文艺作品里,像韩国导演洪常秀的一些实验风格电影,“结构”超越情节和人物,反而成为影片的本质。《土广寸木》没到玩结构技巧,甚至是反技巧的、略生硬的,但结构变化指向的是描述对象的调整:由人到事,由以往的个人命运主题转向村庄宏观命运;由传记式人物写法转向人物为事件服务。于是在小说开头,我们看到了无人机航拍般的村庄概貌描写,看到被县志记载和当代变局拉长了的时代感;在一些篇章里,村边的铁路贯穿童年记忆和疫病封控,石油化工厂的污染给村人施下癌症的诅咒;能人与黑道在少年横行在壮年衰亡,乡村权力争斗和基层政治堪比驴在泥潭里打滚,村庄和它庇护下的乡民在挣扎轮回里求生。

下篇的“一年”,算是村庄的一个切片,但相对于上篇来说,这切片略显单薄。日常性、纪实性的写法,与上篇的戏剧性必然存在矛盾。《选举》《饭局》等章节很出色,但那些简洁有力、出生入死而又冷峻残酷的节奏感,在下篇中整体还是慢了下来,连带那种弥漫或幽微的绝望、荒诞和悲剧性,相应地被稀释了。这是全书不无遗憾的地方,也是小说“结构”的难点。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母子温情和日常农事丰富了村庄的秉性,对部分读者更友好一些。

小说的性格与小说家

正如艺术史其实是艺术家史,小说的气韵也是作家本人气质的投射。

作为一个挑剔的读者,我喜欢魏思孝跳脱反讽的笔法。一个写作者绝不能平庸无个性,文字表达绝不能流俗;见识短浅心思狭隘的庸人妄人,写出的东西谁要看啊。从这个角度说,魏思孝深具“作家”群体之外的独立人格,作品如人有反骨。

对村庄人物,无论原型写实还是向空虚构,无论蚁民还是强人,总是悲悯其命运同情其境遇;而对庙堂之上的人群,则不吝起底讽刺。真理部年度总结会,退休老干部们积攒的不自知的控制欲;由保健品公司承办的作协会议;喜欢抱胸远眺的作家安建利,热衷与闲适妇女“雅集”……凡此种种,无不体现出作者对世俗人情的洞察和对主流价值的自觉疏离。

曾在多部小说中出现过的卫华邦,原型是作者自己:“整日埋首故纸堆,美国的嬉皮士文化和垮掉的一代,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农家子弟的心性进行重塑。他的行为并不过激,愤世嫉俗和玩世不恭,主要体现在自毁上……对被主流排斥在外的边缘小说家和诗人如数家珍……”《人肉》里这段描写,我相信是作者自况,自然也就像收到了文化暗语,找到共同的人格密码。我猜想我们都是,那些早年倾心于亚文化的一类,青年时困顿而苦闷,自由却途穷,对伟大和意义有一种天生的抵触和逃避,接受地下音乐、叛逆诗歌、独立电影,对传统加以嘲笑、解构,对权力保持警惕和不信任,这种知识结构和文化口味自20世纪90年代形成,并沉淀为难以改变的性格和审美基因。

当一个人回到乡村生活,开始关注和记录乡村,似乎与上面这些距离已远。我的感觉是,魏思孝以后当然可以重启城市游民题材,像一开始那样书写现代人的困境;但另一方面,在乡村,他才找到了独属于他的文学锚点。

我也是从村庄来,对那些村落、人群和生活很熟悉,不过我只是被动经历,认为无聊无趣只堪遗忘,或者丑恶唯恐避之不及,除了地方志和新闻的只言片语,我从未想过它们可以被写成文字。但他却能从中看到力量,发现其文学性,把现实样貌和身边各色人等素材收集起来,融入小说家的想象,成为熟悉又陌生、揭示人性和社会本质的当代样本。

我认为这是小说家非常可贵的特质,他从最被无视、最薄弱、最无人知晓的乡村角落,开辟了自由自洽的广阔文学版图。正如本文标题所说:村庄流逝,但有人拒绝遗忘。

人物群体与语言

“典型人物”这种概念,在曾经的苏式文学理论体系中地位颇重,但这种藩篱在现代派中早已被无视。魏思孝《土广寸木》及他之前的乡村小说中,人物的形象可能是模糊的(《王能好》算是个例外)。20多万字的《土广寸木》竟然出现上百个人物,2020年出版的《都是人民群众》索性以“中老年男人”“青年男人”“妇女”等排列章节,近30人每人一章,此外尚有村民速写多人。《王能好》中也在大传中套着多个人物小传。他们数量繁多,事迹有限,或粗鄙恢谐、或坎坷沉重,谈不上精雕细琢,算不上“典型人物”,却因人数众多和命运各异,构成了一个庞大群体,一幅各色小民组成的众生相。

因此作者特地摘出以下文字放在封底:

“每一张面孔都有无尽的故事,又毫不起眼。凡此种种,如果把我的胸口剖开,摊晒在这条结冰且泥泞污秽的公路上,等待乡民赶来,每个人的身后势必跟着死去的亲属和祖辈,浩浩荡荡,成千上万的活人和鬼魂塞满了大街小巷,齐刷刷地望着我的血肉,幸灾乐祸,言辞讥讽,那是积蓄已久的对我巧撇他们隐私、贩卖他们苦难的不满和愤怒。”

这是魏思孝的“典型群体”。万千人物洪流中,我们需要回头仔细辨认,才会找到当初阅读中那一瞥惊艳、随后又被淹没的人与事,重新鲜活起来。比如母亲老付,小说对其性格未置一辞,但散落下篇中的新妇与婆婆争白菜、铲邻地麦苗、批宅基地怒骂村支书等彼此不相连的三段细节,需要自行掇拾,才体会到老付的勇敢和泼辣。

人物之外,魏思孝的叙述语言一直为人所称道,白描、简短、克制,其冷峻利落已无需赘言;此处仅带一笔小说中的俚语乡言。鲁中方言大体是不碍阅读的,但诸如本书中:心浑(疑惑)、虚棚(纸糊的天花板)、截布(买布、扯布)、家翅子(麻雀)、查牌(洗牌)……等等发音用法颇具特色,如略加说明,当有助理解,增加趣味。

近年读书,我的兴趣已转移,小说接触得很少。但《土广寸木》全书读罢,不禁阖卷赞叹。有人说这个时代的文学地位尴尬,我不能确知,但如果说文学自有其思想艺术价值的话,我相信魏思孝的乡土系列于现实有裨益、于艺术有贡献。社会演进,村庄沉默,前行或者错过,上升或者沦落,没有人能预见未来的好坏。幸好有这样的小说,就让它来记录和描写这劳苦卑微、朝生暮死的一切吧。

(作者:萧亮,1974年生,淄博人,法律专业,业余从事文艺评论及古代美术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