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赵晓雯 通讯员 孙长年
历史的硝烟散尽,但当年矿工的呼喊、机器的轰鸣、日军运煤列车的“哐当”声,仿佛仍在回荡,仍在风中低语那段被掠夺的历史。潮湿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矿井深处的煤尘味;山铝瓦罐房的青砖缝中,凝结着劳工们未干的血汗;金岭铁矿的废矿坑边,碎石在脚下滚动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矿工们沉重的脚步声。
从淄川煤矿的巷道到金岭铁矿的矿坑,从周村火车站的铁轨到山铝瓦罐房的残垣,这些遗址将日军对淄博煤炭、铁矿、铝土矿等资源的系统性掠夺串联起来,昭示后人永远不要忘记那段屈辱的历史。
●黑色掠夺:煤炭资源的浩劫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加快了侵华步伐。日军铁蹄踏入淄博的那一刻,皮靴碾过厚土的声音与地下煤层的沉默形成诡异的共振。作为华北重要的煤炭产区,淄博的优质焦煤是钢铁冶炼的重要燃料,早已被日本军部列入“战略必需资源”清单,他们迅速将淄博的煤矿纳入殖民统治体系。
在淄博煤矿博物馆,泛黄的《淄博煤矿史》摊开铺在玻璃展柜中,记录的数字因岁月侵蚀而微微晕染,却依然清晰可辨:1938年至1945年间,日军从淄川煤矿掠走煤炭761万吨,占同期矿区总产量的39.76%;悦升煤矿的317万吨煤炭也被强行运走,相当于每天有2000吨优质煤从淄博土地上消失。博物馆工作人员轻轻翻动档案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当年矿车碾压铁轨的轰鸣。这些煤炭经胶济铁路转运至青岛港,最终在日本本土的军工厂里化为烈焰,用于熔铸屠戮中国人民的枪炮。
“爷爷常说,井下就像人间地狱,黑得连影子都看不到。”原淄矿集团史志办副主任赵海喜坐在北大井遗址的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水泥台面。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褪色的蓝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块边缘磨损的木牌,上面有一个用烧红的铁针烙的“赵”字和一个模糊的编号。“这是我爷爷当年的下井牌,每次下井前,他都要把木牌交给井口的日本监工,像交出自己的命。”
1935年5月13日黎明,薄雾还没散尽,淄川煤矿北大井的井口已挤满了矿工。赵海喜的爷爷手里攥着半个窝头,牙齿咬下去时,玉米面渣子嵌进干裂的嘴唇。上午9时许,井下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是矿工们撕心裂肺的呼喊。
“水,大水来了!”涌水以每分钟443立方米的速度吞噬巷道,像一条暴怒的黑龙,顺着矿道疯狂蔓延。赵海喜的爷爷所在的第8层巷道地势较高,他和几个工友顶着齐腰深的冷水往井口爬,能听见下层传来的绝望呼救声,那声音在水声中忽远忽近,最终被浑浊的黑水彻底淹没。
“爷爷说,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声音。”赵海喜的眼眶红了,“536名矿工啊,其中淄川区一个村就有14人遇难,有户人家父子三人全没上来。”惨案发生后,日军没有组织有效救援,为了保住井口设备,反而下令用水泥封堵巷道。据《淄博矿难史料汇编》记载,当时有30余名矿工扒开通风孔爬至井底平台,在黑暗中坚持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被不断上涨的水淹没。如今,北大井透水惨案死难矿工墓的石门上,那536个名字被整齐刻在石碑上,阳光穿过石缝照在“王”“李”“张”等姓氏上,每一笔都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这样的矿难并非孤例。在淄博煤矿博物馆的展柜里,陈列着一本1942年的《井下作业日志》,日文手写的字迹潦草而冷漠。3月18日的记录写着:“东翼巷道渗水,继续开采”;4月5日则记:“顶板松动,照常出煤”。赵海喜指着这些文字说:“日军根本不管安全,他们要的只是煤。”据统计,1915年至1945年间,淄博矿区发生45起透水事故,2021名矿工被冰冷的地下水吞没,平均每起事故夺去45条生命。那些侥幸躲过矿难的矿工,也逃不过监工的皮鞭。矿工们每天要在井下劳作14小时,稍有懈怠就会被日本监工用铁棍殴打。饭食只是掺着沙子的小米粥,很多人不到半年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周村火车站旧址的铁轨早已锈迹斑斑,但铁轨衔接处的磨损痕迹依然清晰。1937年日军占领周村后,立即对火车站进行改造,铺设专用货运轨道,修建能容纳5000吨煤炭的货场。当地老人回忆,那时的火车站夜间灯火通明,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夜空,照在排队等待装货的货车上。“最多的时候,一天有20多列货车从矿区开来,铁轨被压得咯吱作响,连地面都跟着震动。”《胶济铁路货运档案》的微缩胶片里,记录着1941年的运输高峰:仅7月一个月,就有38列货车从周村站出发,每列挂着20节车厢。这些煤炭90%以上被运往日本本土,成为军工厂的燃料,支撑着侵略者的战争机器。
●血色矿藏:铁矿与铝土矿的劫难
临淄区金岭回族镇的山峦如今草木葱茏,但在半山腰的裸露岩层上,仍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炮眼痕迹。1914年,日军从德国手中夺取金岭铁矿控制权后,立即架设铁丝网,竖起“禁止入内”的日文标牌,将这片富含赤铁矿的山地变成了封锁区。当时的矿场监工佐藤在日记里写道:“这里的矿石含铁量达60%以上,是上帝赐予大日本帝国的礼物。”
有一份1919年的《矿石产出报表》,详细记录着日本掠夺资源的速度:1月产矿1.2万吨,2月产矿1.5万吨,到了年底,单月产量已突破1.8万吨,最高日产量达600吨。这些矿石被装上窄轨火车,经张店转运至青岛,再装船运往日本八幡炼铁厂,到1921年3月,28.02万吨矿石从金岭消失,足以建造3艘万吨级战舰。在全面侵华期间,日军更是变本加厉,在矿场周围设立“劳工营”,从山东各地强征农民充当矿工。“劳工营”四周有电网,晚上睡觉要挤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每天天不亮就被刺刀逼着下井。
矿坑深处,日军采用“梯段式掠夺”,只开采富矿层,对贫矿弃之不顾。矿工们用最原始的鹤嘴锄和箩筐作业,在没有通风设备的巷道里,粉尘浓度高得让人睁不开眼,很多人得了矽肺病,咳嗽时能咳出黑痰,最后活活憋死。日军为了提高产量,甚至让矿工在矿体下方直接爆破,导致多次塌方事故。1943年夏天的一次塌方,掩埋了20名矿工,日军只派人扒出5具尸体,就用黄土填平了矿道,继续在上方开采。就这样,8年间300万吨矿石被掠走,富矿被彻底掏空,留下一个深达80米的巨大矿坑。
在山铝瓦罐房遗址,几排青砖拱顶的平房沉默矗立,屋檐下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晃动。这些1943年建造的宿舍,每间长8米、宽3米,却要住20名劳工,人挤人躺成两排,连翻身都困难。瓦罐房的墙壁上,至今能看到劳工们用指甲刻下的划痕,其中“1944.52”的日期旁,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笔画深深嵌入砖缝,像是用血泪写成。
当时,日军为了掠夺铝土矿,成立“华北轻金属公司南定工场”,从博山、淄川等地强征3000余名劳工,在这里进行氧化铝生产。生产使用陶制瓦罐,把铝土矿和石灰石混合后装入罐中,在土窑里用木柴煅烧。这种原始的土法烧结工艺非常落后,每生产1吨氧化铝就要消耗20吨矿石,80%的资源都被浪费。而窑炉旁的温度高达60℃,劳工们只穿着单衣,脚踩草鞋,在监工的呵斥下不断添加燃料。7月的正午,阳光直射在窑体上,表面温度能烤熟鸡蛋,不少劳工中暑倒下,被拖到旁边的“病号房”,其实就是等死的棚子。仅1943年至1945年间,就有近千名劳工死于高温、劳累和疾病。他们的尸体被随意埋在附近的乱葬岗,如今已找不到确切位置。
1931年到1945年,日军在淄博掠夺的铝土矿达120万吨,若用于中国自己的工业建设,生产的氧化铝足够建造500架战斗机。这些资源被日军用于制造战机和坦克,成为侵略的工具。1945年的东京审判中,盟军提交的证据显示,从淄博掠走的铝土矿,直接支撑了日本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装备补给。
●岁月伤痕:从罪证到警钟
岁月流逝,当年的开采设备早已锈蚀,但历史的伤痕从未淡去。在淄川煤矿的老井口,一台1938年的蒸汽绞车静静矗立,钢铁齿轮上的齿牙已磨平大半,却依然保持着拉升的姿态,像一头疲惫的巨兽,永远定格在最后一次运转的瞬间。绞车旁的木牌上写着:“此设备每天工作20小时,8年间拉升煤炭150万吨。”
北大井死难矿工墓前,一束束白菊在风中摇曳。每年清明,淄矿集团的职工都会来这里献花,退休老矿工们拄着拐杖,抚摸着石碑上熟悉的名字,眼睛里泛起泪光。
瓦罐房的墙壁上,除了“家”字,还能看到劳工们画的简易地图,用炭笔勾勒出从淄博到济南再到老家的路线。这些劳工大多是被强征来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家。在一间保存完好的瓦罐房里,复原了当年的场景:土炕上堆着破烂的稻草,墙角放着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还残留着类似小米粥的痕迹,墙上挂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衣料薄得能透光。
金岭铁矿的废矿坑边,村民们在劳作时还能捡到当年的矿渣,这些暗红色的石块上,仍能看到冶炼过的痕迹。矿坑周围的山坡上,植被长得格外稀疏。由于当年的掠夺式开采,土壤中的重金属含量超标,很多农作物都不能在这里生长。
如今,这些遗址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逢纪念日,很多学生会来到北大井,在死难矿工墓前举行入团仪式,赵海喜老人的讲述总能让年轻学子们红了眼眶;山铝的青年职工在瓦罐房前,听老工人讲述祖辈的苦难,斑驳的墙壁与年轻的脸庞形成跨越时空的对话;周村火车站的铁轨旁,小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用小手抚摸着锈迹,听铁路老职工讲那些被运走的煤炭背后的故事。这些场景让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鲜活的教材,它用铁的事实告诉我们,“和平来之不易,落后就要挨打”。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消沉,他们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淄川煤矿经过生态修复,已建成矿山公园,昔日的废矿坑变成了人工湖,湖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山铝瓦罐房周边建起了现代化的氧化铝车间,先进的工艺让资源利用率提升至95%以上;金岭铁矿的废矿坑被改造成地质博物馆,向人们展示着矿藏的形成与保护。
这些遗址永远留存,成为民族苦难的记忆。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淄博煤矿博物馆的墙上,那些被掠夺的煤炭、铁矿、铝土矿,早已化作历史的警钟,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回响。这沉重的回响在提醒后人:唯有国家强大,才能守护家园;唯有铭记历史,才能开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