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30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淄博日报

“俗人”不俗

日期:07-03
字号:
版面:第A03版:A03       上一篇    下一篇

□陶安黎

起初动意写《工厂“俗人”》这个系列,没打算写这么多,我往前看了看,第一篇《我的师傅》是去年三月份写的,一年多下来,共写了四十篇。写的时候也没有明确目的,边忆边写,无非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免得无聊,这样反倒轻松了,那些曾经的、快要淡出记忆的人物也一个个跳将出来,似乎在排着队等我写他们。

从十八岁到四十八岁,整整三十年,这段光阴是在工厂里攥紧又松开的。对工厂,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么一大把时间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是怎么也扔不掉的。既然扔不掉,还不如记下来;我不记,恐怕也没人会想起记这些。至于记下来有什么用,就不去考虑了,况且,写作这些年,我也从没以“有没有用”来作为标准。

无论是《大焦》《小宗》,还是《侯七》《娄二》……主人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一线工人。他们披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穿行在同样油渍麻花的机器之间,很难分清谁是谁。可当你真正走近,才发觉他们各有棱角,各有脾性,各有各的苦辣酸甜。

年轻时写散文,写得很孤独,如今早就没有这种情绪了。尤其在写《工厂“俗人”》时,非但不孤独,反而心里满是热闹和温暖,仿佛当年那些工友又都聚在了一起,干活、吹牛、拌嘴、喝酒。逝去的往往才是美好的,身在其中并未觉得有多珍贵,可当一切成为回忆,才发现那真是一段快意的日子。

本该上大学的年纪,我走进了车间。当时满心懊恼,但回过头看看,那段历程给予我的,一点也不比大学少。工厂里形形色色的人:品质高尚的,素质低下的;大度包容的,自私狭隘的;阳光纯真的,心思晦暗的……写的时候,我尽量如实还原,当时是什么样,笔下就是什么样,不刻意渲染“正能量”,也不回避“负能量”。当然,往事虽未如烟散尽,记忆有时却靠不住。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一些人物像被水洇湿的画,轮廓模糊了。好在我写过小说,看不清的地方,就用想象填补。他们的真名我也隐去了,尽管有的已不在人世,不怕他们从地下钻出来对号入座,但终究不愿将人家的真名实姓公之于众。这么一来,所谓的“真实”,也只是相对的了。其实,散文也好,小说也罢,都是发生过、存在过的。任何文字,都脱不开自我,脱不开经历。人物可以塑造,但要有原型;现实可以渲染,却必须立足真实。不然,人物就失去了血肉,现实也没有了可信度。

写完这四十篇,意犹未尽,总觉得我接触过的那些“俗人”,个个写出来都是故事。在个人的公众号陆续发着,在本地报刊也发表了一小部分。为数不多的读者里,少有“业内人士”多是昔日的工友和在工厂待过的人,读后引发了共鸣。有的给我打电话、留言,没有客套话,没有廉价点赞,实实在在地读了,认认真真地和我一起回忆了。这给了我莫大的欣慰。如果说写这些文字还图点什么,那么,这大概就是唯一的念想了。

写完了,心里却不如写的时候轻松了,那滋味就像是送走了一伙远道而来的老友。车间的喧嚣与气味、机器的轰鸣与工友的嬉笑,又在脑海中活泛起来。这些文字,终究是给那段浸透了机油与汗水的岁月,立下的一块小小碑石。碑上刻的名字,是虚构的;碑下沉睡的故事,却是真的。这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俗人”们,这些流水线上沉默的螺丝钉,构成了那个时代真实而坚韧的肌理。

我们曾一同在巨大的钢铁骨架下穿梭,用扳手和榔头敲打着生活的节拍。他们的“俗”,是烟火人间的本真。他们会为奖金斤斤计较,也会为工友两肋插刀;会因生活艰辛愁眉苦脸,也会因发下超额奖而开怀痛饮;有鸡毛蒜皮的算计,也有推心置腹的肝胆。正是这泥沙俱下的“俗”,蕴藏着生命最蓬勃的元气。

写作,或许就是一种最笨拙的抵抗,抵抗遗忘的潮水。我记下他们,并非要塑造什么,只是想让这些被淹没的个体声音,不至于彻底消散于风中。他们的故事微不足道,却是一个庞大群体的切片。在这个崇尚“有用”的时代,记录这些“无用”的凡人琐事,本身就是一种固执的纪念。当读者在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共情的那一刻,这些“俗人”的故事便赋予了新的生命,并在不同的时空里继续流转。

车间棚顶上昏黄的灯光,还在记忆的深处亮着。灯下晃动的人影,都在时光里凝成一帧帧永恒的瞬间。他们教会我的,是直面生活,拥抱平凡的力量。我写下他们,最终也写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