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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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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家山”

日期: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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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3版:A03       上一篇    下一篇

□舒晋瑜

1999年,36岁的王跃文凭借《国画》一举成名。这部描写官场风云的小说把王跃文推上风口浪尖,一时间洛阳纸贵,风靡全国。

说起写官场的历史,王跃文觉得《史记》里的“本纪”“列传”是最早的“官场小说”,而他最感兴趣的官场小说只有一部半(一部《儒林外史》,《老残游记》只能算是半部)。现当代以来,写官场小说,有的走伪现实主义的路子;自己写官场,主要还是因为对官场的生活了解得多一些。有人说,《国画》是一部郁愤之作,王跃文很认同。对于在县、市、省三级政府都待过的王跃文来说,虽然经历了17年的官场生活,但他依旧保持棱角分明的性格。

他只有写作。对于现实官场的观察与忧思在他的笔下幻化成众多故事,胸中的郁闷之情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慢慢挥洒而去。像是在暗夜的隧道中行走,突然透入一线光亮,他的人生变得通透豁达。延续《国画》的风格,在《梅次故事》中,他固守批判的立场,发出作为知识分子独立而真实的声音。

“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对知识分子来说,可贵的是其批判态度。任何时代,应该允许有批判的声音。”王跃文的率性文字,不论是小说还是随笔,都真正走进了读者心里。

有评论说,官场小说盛行,是因为满足了读者的“窥私欲”。王跃文说,事实上,不论是文学话题还是社会话题,现实让人关注的东西太多,才有人愿意看;通过写作表达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的作品,才有生命力。读者关注官场小说,就是关注自己、关注自己的幸福,这才是本质的原因。“要求通过文学作品全面反映生活是做不到的,文学没有这样的义务,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合理。文学中的生活比现实更真实,生活比文学更有戏剧性。”

许是岁月的磨砺,让当年锋芒毕露的王跃文,在步入中年的过程中,逐渐成熟稳健。在《苍黄》中,他对于当下社会现状的叙述已是从容淡定,甚至有了诗情画意。但是也有评论认为,王跃文的新作,离官场远了,有些行政构架甚至显出凌乱。王跃文解释说,小说本是虚构的东西,混淆行政体制,是有意为之。“《苍黄》在县一级的基层官场看来,相当真实。”

从《国画》《梅次故事》到《西州月》《苍黄》,一系列小说为王跃文奠定了官场小说中的领军地位。

什么样的原因造就了今天的王跃文?我暗自观察,眼前的王跃文儒雅温和,幽默真诚,在朋友眼中是个口碑不错的谦谦君子,哪里有半点嫉恶如仇的个性?其实不然。王跃文说,自己天生悲观,“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观,而是深层次的对人性的悲观。考察官场,如果官场中人只把权力追逐作为人生目标,注定其人生是个悲剧。我们耳闻目睹那么多的官场人的悲剧,不管是因权力斗争而败北,还是因贪污腐败而获罪,说到底都是人性的悲剧。官员们只有真正奉献,才会从权力崇拜中解放出来,实现真正的人性自由。但是,谈何容易。”有这样深刻的认识,王跃文本能地是非分明、嫉恶如仇,更不愿屈从别人,做不喜欢做的事情。

对自己有着清醒认识与深刻反思的作家,是值得敬重与期待的。“我思故我在。文学应该是人类思考生活的重要方式。”王跃文说,他希望有一天静下心来,把自己的文字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多少年后回望时,能够感到欣慰,还能得到读者的承认。他说:“真正好的作家,小说要贴着地面写,要让读者回到现场。”

2022年,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家山》面世。小说描写发生在南方普通乡村——沙湾村的日常生活,但这日常烟火中无一不反映着时代风云和社会变迁。在创作中,王跃文重新审视和领悟家乡充满灵性的山水风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质朴纯真的人情人性,重义轻利的乡村伦理,并从传统文化中寻求中国人的精神滋养。小说包含了王跃文的经历、思考和情感的人生积淀,凝聚了他全部的生命体验和感悟,这部以湘地乡村风云和风土人情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被评论家视作“具有某种史诗品格”。

《走神》则是王跃文的最新历史随笔集,收录其以敏锐而独特视角解读历史的随笔32篇,分为“大人们的坏脾气”“权杖与华表”“仁者·君子·凡人”三辑。基于多年来对中国人文典籍及野史杂谈的阅读,书中撷取某些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轶事轶闻,生发思考或感悟,既有历史考问,又有人生哲思,更有时代回响,语言兼有古朴、雅致、清新、幽默等多种风格,读来益智、明理、养心。

书中所涉及的话题宽泛,有关于民主、法制、公平、公正、平等、自由等大话题的,也有关于人性、怪癖、日常等平实话题的。比如《伏尔泰和年羹尧》《袁世凯的稻草龙椅》等文章,揭露帝制的专制本质和封建官场的可笑游戏。

王跃文认为,读史书,第一读到的是轮回,历史上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可以作为今天的借鉴;第二读到的是敬畏和谦卑。不管时代和社会如何演进和流变,做人、做官、做事的基本道理是不会变的。现代人只有守住一些基本的原则和标准,才谈得上有新的价值建树。

舒晋瑜: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确定《家山》主题的?

王跃文:我想写《家山》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念头大概起于十年前。某个深夜,我翻阅放在家里很久的《三槐堂王氏族谱》,读到先辈的很多故事,为之心动。在我的记忆中,他们都是普通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直到终老。当他们都不在人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都是英雄。我心里颇为不安,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写写他们的故事,这是我想创作《家山》最初的动机。但是,当我研究了那个年代的史料,又联想自小听奶奶、父母及村上老人讲起的许多旧故事,小说的格局又更为开阔了,不再仅仅是“湘西纵队”的故事,不仅仅是我族上的故事,不仅仅是某个地方的故事,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家山》扎实、丰富、辽阔,展示的是一个时代的风云际会,一个民族的生生不息。

舒晋瑜:《漫水》是您对记忆中的乡村一次深情的回望,写了一系列乡村人物的情感和人生经历,《家山》又是一次对故乡的漫长回忆。您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回望故乡?

王跃文:我出生在乡村,直到19岁离开,上了大学,再参加工作。我先在县里工作,再到市里工作,32岁到省城长沙工作。我27岁才开始写小说,但我在40岁前几乎没有写过乡村生活。40多岁的时候,故乡的人和事突然引起我巨大的创作欲望。我从那时起,写了很多有关乡村的中短篇小说,包括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漫水》。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多了外面的世界,反而更向往乡村。

舒晋瑜:《家山》显示了您对于历史文献和乡村方志的熟稔,为写作这部大书,您做了充分的准备吧?

王跃文:我写的是南方乡村,具体来说是以自己出生、成长的漫水村为故事原型地,但我对中国各地农村都做了些了解,通过各种渠道查阅各地相关史志及相关研究专著。所谓“人事有代际,往来成古今”,历史是延续的,我小时从听故事及生活日常中也可以感觉到上辈人生活的模样。

舒晋瑜:我以为54万字的《家山》会对阅读带来障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家山》写得厚重、朴素但富有诗意,人物形象个个鲜活,令人过目难忘。小说描写了从大革命时期一直到新中国成立20余年的乡村生活,写得波澜起伏,情节抓人,很多细节让人泪目。驾驭这部书,对您来说最大的难度是什么?

王跃文:我创作时不觉得有什么大的难度。只是觉得知道的东西太多,必须坐着不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有时开玩笑想,不是有人正在研究人机联通吗?能插一个“U盘”在太阳穴上,自动输出小说多好!很多构思时想写的细节或故事,落笔时又舍弃了。写小说酣畅淋漓的状态很叫人陶醉,但也不能图手底快活,需要舍弃时要下得了决心。一切服从人物塑造、服从故事讲述、服从小说结构。

舒晋瑜:有评论称《家山》是一部关于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的确,这部作品集乡村生活之大成。

王跃文:我想写出一部真正像中国人的小说。我自小生活在农村,对农事、农具、农作物、农历节气、农村劳作及乡间风物、乡间民俗等等非常熟悉,这些作为人间景象进入到小说里,气息极其浓郁,且极富诗意。我在《家山》里多次写到婚礼和葬礼,婚礼都喜庆,葬礼都庄严,却都不重复。小说出版了,我私下做了一个测试,即随意从哪里翻开,看看能不能让自己满意地读下去。还行吧,都能读下去。这是一部需要静下心来好好享受文学舒缓之美、灵动之美的小说。

舒晋瑜:在写作《家山》的过程中,您也经历了复杂的人生体验吧?

王跃文:我写作《家山》时,自己完全回到了笔下的年代,笔下的人物似乎不是我虚构的,他们好像每日同我生活在一起,他们是真真实实的活着的人。我同小说人物共悲欢、同哭歌。我非常感恩《家山》的创作过程。

舒晋瑜:写作30多年了,如何评价《家山》对于您的独特意义?

王跃文:《家山》是家乡对我的丰厚馈赠,我由衷地感谢家山厚土。我写的是我的家山,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家山。人心都是相通的,相同传统和文化的人更是血脉相连。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写的《家山》也许能够通向每个中国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