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黎
城市也是有表情的，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表情，就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不同的季节，在一天内的不同时段，它的表情会发生着变化，或喜悦、或严肃、或匆忙、或忧郁、或安详、或欢快……但城市是人的城市，归根结底，人的表情代表了城市的表情，人的氛围决定了城市的氛围。
就拿早晨来说吧，整个城市被人流、车流以及各种交通工具的声响催促得十分紧张，而在各种声响中，唯独缺少人的声音。因为这个时候的人们大都紧绷着一张脸，行色匆匆，心无旁骛，谁也顾不上说话。心中的目标只有公司、部门、单位、学校……一想到经理、老板、主任、领班、老师们的严肃面孔，脑海里只有一个字——急。
我过去在工厂上班时，与厂区只有一墙之隔，体会不到赶班的焦虑。在报社工作后，我也加入了早晨上班族的大潮。其实我家离报社路途并不远，严格地说，还算不上“赶”，不过需要过几个路口，等几个红绿灯。即便这样，我也一时难以适应我们这个城市早晨的表情和节奏。
人一着急，脾气会变糟，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傍晚，也许一笑了之，但若是放在早上，就很有可能出现摩擦或争吵。
心急有时还会导致行动上的不可理喻，那次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一亮，犹如下了一道闸，顿时拦住了东西方向的两长串车流。我被堵在离红绿灯较远的一个小学校附近。正前方是一辆面包车，左面是一辆出租车，右边是骑自行车的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人，后座上都带着孩子。身后的车辆更是一眼望不到头。我的摩托车卡在这个地带，进退维谷，便熄了火，耐着性子等。
这时，我背后响起一连串刺耳的电动车笛声，回头一看，骑电动车的是一位穿着入时的女士，她狠狠地瞪着我们这些在她前面的人，像是同我们结着多大的怨。她一边狂摁喇叭，一边晃动着车把，左冲右突，试图挤上来。我想也许她有急事，就尽量把我的车往右靠，因为右边还稍稍有点缝隙。她真的就挤进来，硬生生地塞到我的斜前方，后轮几乎擦着我的腿，然后她和电动车心安理得地停下来，不再出声，也不再横眉立目。我这才明白，原来她不过就是想领先这么一点点。
前方终于松动了，车流开始缓慢地往前涌。过了十字路口，我猛加油门，超过了那个骑电动车的女士，还扭转头带着挑衅意味地看了她一眼，心说，别看你硬挤，电动的毕竟赶不上我这烧油的。
想想我那天的举动，实在和那位女士一样不可理喻。
人们常说，“现在的生活节奏变快了”。快，已成为一种理念；急，也正在变成人们的普遍心态。在整个城市的快和急的表情里，不必指望别人会让你一让或等你一等。你只要稍慢一点，后面的喇叭铃铛们肯定会一个劲地叫，即使你是一个老人。走在雨里，更不必指望哪辆汽车在驰过你身边时会慢下来，以免溅你一身泥水。
现在退休了，算是从赶班的潮流中撤到了岸上，可我一直保持晨练的习惯，反而起得更早了。在冬天，当城市还没从睡梦中彻底醒来，它又是另一副表情，这时的表情是惺忪的，却有一种随时可能一跃而起的张力。天还黑着，路灯下的早餐车已各就各位、各自忙碌起来。这些早餐车，我多数是熟悉的，有的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比方说，靠西头那家炸油条的，油条味道相当不错，但女主人在称好油条装袋时总要用舌头沾一下食指，为的是容易搓开塑料袋的口，有时还鼓着嘴巴往袋里吹口气。我实在不堪忍受她这几个一气呵成的动作，只要时间允许，我宁肯多走几步路去买另一家的，而那一家的油条味道不如这家。很难两全。这个时段吃早餐的，多数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也有刚下夜班的打工者，还有路程远上班早的公司员工。
公交站牌下，也站着不少人，大都倾斜着身体面朝车来的方向，神态焦急而坚定，远远望去，如群雕一般，站成城市不变的风景。也正是这种风景，让钢筋水泥的轮廓在晨曦中泛起温润的光晕，让机械运转的轰鸣里流淌着生命的脉搏。那些被晨光拉长的影子，终将在车门开合的瞬间，带着城市的体温，编织成新的故事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