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国
那天,建华弟约我去看鲁山雾凇,可惜因故未能成行。隔了一天,外孙女七月去姚家峪大牌坊下帮小姨卖咖啡。她不怵吆喝,接连卖出好几杯。焦苦的香在冷雾中浮游,与山岚相氤氲。天色阴沉,寒气侵肤,我望着朦胧禹山,忽发奇想:“开车上山去,定能看到雾凇!”
沿着禹山的盘山公路缓缓爬升。透过路边乔木的间隙望去,高处的山间已被一片白茫茫的雪雾笼罩,苍凉浩渺,恍若仙界,又似半卷初展的宣纸。近前,始知那并非积雪,而是晶莹剔透的雾凇,似有人将雪白的咖啡浮沫,吹散成漫山遍野的冰晶。
想起上一次看雾凇,已是35年前的往事。当时厂里购置了一辆双排货车,厂长兴致勃勃地说要上山试车。大雾初散,沿途的槐树、灌木上皆挂满了雾凇。归来时漫山雾凇的叠影犹在眼前,遂写了一句简讯:“博山禹王山峡谷出现多年不遇雾凇树挂。”随即打电话给淄博日报总编室报送,李百臻先生听罢连连击节称妙,当夜排版见报,说,禹王山珍贵气候奇观该留下一份资料。
车子过了半山腰,左侧山谷豁然空阔如偌大砚池。白雾在谷底缓缓流动,宛若无数条玉带蜿蜒其间,上下涌动,又似前后平流。时而作泼墨凝滞,时而似飞白逸散。举目望去,山谷中的槐树林尽被雾凇笼罩。树干如焦墨皴擦,细梢若枯笔点染,裹一层灰白的凇晶,在朦胧的天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我忍不住弃车沿山路向谷底走去,足音自苔阶乍起,惊醒晨雾的酣眠。
置身其中,仿佛步入了一幅水墨丹青。灰与白,白与灰,共同组成着一幅淡墨写意。白色浓雾是植被的背景,植被则是洁白的宣纸上洇出浅淡的细皴,丝丝缕缕,细细碎碎。洁白里铺陈了浅灰,浅灰里复又点缀出新的洁白,成了画上打翻的音符。雾霭涌过,四个人物洇入雾色,距离稍远,就会隐去一个,又隐去一个,彼此呼唤方能确认形影。呼喊裹着湿气,在山壁间撞出钟磬般的余韵,回荡在空气中,嚯嚯交响。突然,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寂静,悦耳如一管玉笛。仿佛响在耳畔,寻声望去,却只有一片朦胧,鸟儿怕也是飞丢了同伴吧!天地之间,山谷的静谧与鸣鸟的清越在际会交织。
沿着石阶向上走去,大雾依旧弥漫。树上的雾凇渐渐起了变化,枝杈末梢的小树枝上幻作狼毫悬针,凝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凌,在微弱的光线下射出细碎的光。我说:“不必再往上了。雾凇是特定湿度、温度和风速的产物。高处的树挂已经不是雾凇。”
正欲返程,一阵嘈杂如松涛由远及近。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渐近,原来是先于我们进山的游客团队,听上去不止十数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倏忽他们就冒了出来,原来只有三四人,在狭窄的山路上边走边拍边喊不拘形迹,个顶个带了仙气。
下山时,七月忽然说:“此景只应天上有。”我望向车窗外,卖咖啡的篷布正在雾气中收卷。禹山的雾凇年复一年地结晶,人们用种种方式,试图留住那转瞬即逝的美。一位美术家看见我的朋友圈,回复道:“灰调子真美!藏着宋画的魂魄。”我想,或许真正的丹青圣手,从来都是那些甘愿被雾气湮没的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