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英勇
2025年元旦，父亲遽然辞世。这些天，我陷入无尽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恍惚中，父亲一生往事化作感人至深的生命旋律，久久萦绕在我的脑际。
小时候，我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毛笔字写得好，会唱京戏，还会讲故事。我记得，那是一个秋日夜晚，父亲让我和弟弟帮着剥玉米，我们不情愿，他就说给我们讲故事听。那天，父亲讲的是《窦娥冤》。六月里下大雪，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窦娥的冤屈感动上苍，历尽波折，终得昭雪。那天晚上，父亲讲得特别生动，我们完全沉浸在动人的故事中，直到剥完玉米，夜已经很深了，也没有感到困倦。
1977年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却没有报名参加当年的高考。父亲知道后，问我原因。我说反正考不上，何必费那个劲儿呢。父亲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遛遛。”第二年，公社教育组与大队商量，要我去公社联中当老师。那时，我正赶着毛驴拉的地排车为生产队送货，这个活儿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件乐事。我不同意去当老师，父亲非常生气，找到生产队长，要他跟我说，不去当老师，就别赶地排车了。我很不情愿地去公社联中当了一名初中老师，当时只觉得父亲独断专行，做得太过分了，根本不明白他这么做的良苦用心。
1979年，我参加了高考，却没有考上。知道结果的那一天，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名落孙山，我万念俱灰，一头冲进院子里，仰起头，任凭雨水哗哗浇在脸上，一动不动……几天后，父亲与我谈话，他说：“你今年考的是理科，可你上高中的时候，特殊年代还没结束，物理、化学都没学，怎么会考好？明年试试考文科吧，历史、地理什么的，可以自学。遇到问题，你在学校，向老师请教也方便。好好复习，只要下足了功夫，一定会考上的。”父亲的话，让我又有了前行的动力和方向。接下来的一年，我一边教书，一边努力备考。遇到困难想退缩的时候，我就想起父亲说的那一席话。1980年，我被淄博师专录取。
师专毕业后，我到淄博十八中当了一名语文老师。我准备考研究生，要自学日语。父亲听说后，给我买了一台日本产的三洋牌盒式录音机。这台录音机当时售价高达二百多元，这相当于父亲半年的工资。我知道，这台录音机承载了父亲对我的鼓励和期望。此后两年间，这台录音机帮助我快速提高了日语水平。1984年，我顺利考上了西北师范学院的研究生。
父亲在金岭铁矿工作，先是在向阳车间的井下看水泵，后来又当了仓库管理员，专门负责车间用品的登记和分发。他干这项工作十多年，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他给自己提出要求，务必做到所有物品件件有出处，件件有着落。直到退休，他管理的物品无一遗失，账目清晰完整。他不止一次向我说起，车间仓库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国有资产，国有资产怎么能让它流失呢？后来，我当了出版社社长，在对待国有资产问题上，父亲的精神一直深深影响着我。这些年来，我把实现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当成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一刻也不敢懈怠。
金岭铁矿为单身职工提供宿舍，可是父亲每天下班后都要回家。他骑着自行车往返十几里路上下班，天天如此，非常辛苦。生产队的时候，母亲在地里干活，父亲下班后会在家里做一些家务。后来，分了责任田，下班后的父亲就会在责任田里忙碌。住在矿上的职工，下班后会去看电影、打篮球，而父亲下班后要赶回家，为孩子们操劳，在责任田里劳作。当时，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令人高兴的是父亲一直都在我们兄弟姐妹的身边，我家责任田里的庄稼年年都比别人家的长得好……
父亲退休后，乡里的邮电局聘他担任邮政储蓄代办员，代办点就设在家里。代办点开张的那天，父亲把家里收拾一新，满脸微笑，送往迎来，忙碌了一整天。晚上，他给我打电活，说了他正在做的事。我劝他，退休了，就该颐养天年。他哈哈一笑，说：“我还年轻呢。我乐意干这事，这事对大家伙儿有好处。”我知道，干这事的人要有一定的文化，但光有文化也不行，还要诚实可靠、乐于助人。虽说担心父亲干事劳累会伤着身体，但想到他能得到乡亲们的信任，我也感到很欣慰。有一年，我回老家过春节，初一那天去给邻居大娘拜年，大娘拉着我的手，感激地说：“这些年你爸爸让我赚了不少钱呢！”
我到济南工作以后，有好几年的时间，父亲频繁到济南来。每次来，他都是匆匆忙忙的。那些年，他协助村干部来济南拉了不少项目。父亲说，他现在住在村里，就是村里的一员，村里的事就是他的事。父亲为村干部出谋划策，与他们一起四处奔波，不求任何报偿，只是想为村里的发展尽一份力。
2015年的农历腊月初七，父亲满八十岁。父亲八十大寿，我决定送他一件特别的礼物。他字写得好、喜欢书法，我就提前一个月，请北京的一位书法家朋友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寿”字下面是我特意为父亲写的一首藏头诗：“路远且逍遥，丰年有二老。堂前儿孙乐，寿比南山高。”父亲名叫路丰堂，这首诗每一行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路丰堂寿”。父亲对这幅字非常喜欢，赞不绝口。回到北京后，接到弟弟电话，他说那幅字按父亲吩咐，已经用玻璃画框装裱好了，挂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前年，父亲感到身体不适，住进区里的医院。医生检查后，诊断父亲患了胃癌。我把片子带到北京，请协和医院的专家看看怎么治疗好。专家说老人年龄大了，手术风险高，最好是保守治疗。两年多来，父亲积极配合治疗，但病情时好时坏，多次住院。两个月前，父亲又住进医院，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但他仍像以前一样，没住几天，就嚷着回家。20多天后，他身体的各项指标恢复正常了，他便坚决要求出院。回家以后，他就卧床不起了。一个月前，我又从北京回来看他，他的身体比住院的时候更孱弱了。见到我，他突然来了精神，要母亲为他穿上衣服，他要下床走走。母亲大吃一惊，连声说：“不行！不行！……”父亲坚持起床，我只好扶他坐起来。等母亲为他穿好衣服，他让我搀扶着，使出浑身的劲儿，下了床。我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他扶着轮椅把手，掂脚着地，挪着碎步，出了卧室，来到客厅，再来到阳台，坐到他平时坐的那把摇椅上。过了好长时间，他的呼吸才平稳。这时，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我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我知道，父亲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的身体还好，不用对他太担心了。
终于，父亲还是走了。他把新年的祝福送给每一个人，然后就安详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的一生充满爱与奉献，这是他生命之歌的主旋律。父亲的生命之歌将会一直给予我鞭策和力量，让我的人生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