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云锦湖畔的张养浩纪念馆。（济南日报·爱济南记者 崔健 摄）
盘点2024年文旅热点，济南必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从超然楼亮灯仪式的精彩瞬间，到“一年四季·泉在济南”城市品牌IP的加持，再到如今“湖畔雨荷”巨型花灯的再次出圈，济南以其独特的“文化味”频频登上热搜。作为诗城词都，李清照、辛弃疾、张养浩等无数文人墨客进一步打响了“济南名士多”的招牌。张养浩今年“上镜率”明显提高，以他名字命名的纪念馆开馆，他的诗亮相济南西更道“诗词长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许多人因教科书上的此千古名句记住了这位散曲大家，然而对他的了解可能也就仅限于此了。
近日，济南日报·爱济南记者采访了多位研究张养浩的专家学者，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在他们眼中，张养浩是怎样的人，以及该如何对张养浩进行学习、研究和挖掘。
“急灾民所急，拯饥民于水火”
张养浩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无疑是本文开头提到的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而这首散曲，写于其赴陕西赈灾途中，也即其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
《元史·张养浩传》记载了他去赈灾的背景与情形，“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陕西行台中丞，既闻命，即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贫乏者，登车就道”。
为什么他归隐故乡济南七八年，朝廷七聘不出，却义无反顾地前往陕西赈灾？山东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张熙惟认为，张养浩把重民爱民提到事业成败、国家兴亡的高度，指出“在上者诚有重民之心，而天下不治者，古今无有也”，并在为官生涯中始终关注民生，同情民众困苦。
“由此可以看出，张养浩之所以毫不犹豫接受朝廷征召去赈灾，绝不是冲着陕西行台中丞这一‘二品清要之职’去的，而是急灾民所急，欲拯饥民于水火。”张熙惟教授表示，正如张养浩闻命后所说，“闻西土民饥殍流亡，忍不起而拯救哉！”在散曲小令《西番经》中，他也袒露心迹，“此心非为官”。这些都彰显了其“民陷水火，如己陷水火。凡民疾苦，皆如己疾苦也”的民本意识，展现了其救时弊、拯民危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古代救灾不像现在，那时候对于瘟疫、传染病没有多少防控能力，而且张养浩年已六旬，知道自己去了将凶多吉少，很有可能会回不来，但明知如此还是要去，这就是难能可贵之处。”《张养浩评传》作者、山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马继业就此评价道。
在西行救灾途中，张养浩目睹了流民的惨状，除了喊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还写下了在今天读来仍让人泪下的《哀流民操》。“你如果看不懂《哀流民操》，可以看看电影《一九四二》，这部电影简直就是《哀流民操》的一个具象化表达。”马继业说。
在《张养浩评传》中，马继业将陕西赈灾部分命名为《千古救荒遗爱在》。这句话出自元朝人纳延的诗《题中丞张文忠公希孟谏罢灯山奏稿后》：千古救荒遗爱在，祠门犹向曲江开。
复出救荒，尽瘁而殁，“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被张养浩感动的，不仅仅是当地人。“一命即驾，罄思竭力”“而其久退一出，又有合于义之大者也”“却为苍生重揽辔，甘霖三尺过函关”“三秦遗爱在，后起好追寻”……时人与后人的景仰之情，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不过两万来字，却寓意深厚，切于实用”
“入则恳恳以尽忠，出则谦谦以自悔”，出自张养浩的《三事忠告》（也称《为政忠告》）。
“《为政忠告》中的《牧民忠告》《风宪忠告》《庙堂忠告》三编，就篇章结构、篇幅大小来说，不是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其总字数不过两万来字，却寓意深厚，切于实用。”张熙惟教授评价说，《为政忠告》阐发论述了为政之德、为政之道与为政之术，蕴含着张养浩对国家、社会及个人的成与败、兴与衰、安与危、正与邪、荣与辱、义与利、廉与贪等多方面的深刻思考，体现了他的为政智慧、莅政经验、政治素养、宏大理想。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薛祥生研究发现，从元代到清末，至少有几十位知名人士对《三事忠告》作出好评。比如，尹旻在《祭张养浩文》中说：盖尝服膺先生《三事忠告》，颇知入仕之方。李开先也说：而《三事忠告》，尤其切要者也。
马继业认为，《三事忠告》是张养浩在政治上的重要贡献，与主持恢复元朝科举考试同为其人生的高峰，对后世也产生了很大影响。正是他写了这一著作之后，官员们写官箴书才变得更加流行。
《三事忠告》被明代内阁大学士殷士儋赞誉为“启万古之群蒙”，其影响所及，还到了日本、朝鲜等地。薛祥生教授说，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在其所著《中国近世史》第十六章中对《三事忠告》作了评介：张养浩写了《牧民忠告》等三种书，合称为《三事忠告》。其中讲了官员履行职责时应注意的一些问题，不算是法律性的著作，是做官从政的心得。直到近代，他的这些心得向来被视作中国地方官员为政的金科玉律。
“在写《张养浩评传》时，在对《三事忠告》部分进行校刊的过程中，也参考了日本的版本。我托当时在日本读博士的同学，从那边找了一本。”马继业说，日本很多政要对《三事忠告》非常推崇，不但读，而且身体力行。
薛祥生教授说，正是由于张养浩以身作则，所以他的言论比别人更容易为人接受。《三事忠告》不光有历史影响、国际影响，也有现实意义，值得我们予以更多关注。张熙惟教授同样表示，《为政忠告》既有厚重的历史文献价值，也有重要的现代借鉴意义。
“这是写济南最好的诗句”
薛祥生教授家里靠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写着：鸟飞云锦千层外，人在丹青万幅中。这两句诗是张养浩七律《登会波楼》（也作“汇波楼”）的颔联，由山东师范大学书法家、教授李继曾书写。
大约七八年前，李教授说要为薛教授写幅字。写什么呢？薛教授不假思索，让写张养浩的这两句诗。他认为，这是写济南最好的诗句，少有人能比。“张养浩以散曲大家闻名，在散曲方面与马致远、张可久、乔吉齐名，但他的诗同样耐读，这首《登会波楼》就是鲜明的例子。”
济南西更道两三个月前上新“诗词长廊”，其中也有张养浩的这首《登会波楼》，最好的诗句自然不会被遗忘。美中略有不足的是，全诗八句，“诗词长廊”展示的只是前四句。
济南，是张养浩的家乡。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和后八九年，以及为官期间的省亲和休假，都是在此度过的，因而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张熙惟教授说，张养浩17岁时作七律《过舜祠》，19岁时作《白云楼赋》，从而“以才行名缙绅间”。这些都是他的早期作品，写于济南，在此后的岁月中，他又写了大量吟咏济南之作。
张养浩光写会波楼的诗、文、曲就有5首（篇），包括五言古诗《登会波楼》、七言律诗《登会波楼》和《同乡友宴会波楼》、散曲[双调]《寨儿令·登会波楼》和散文《重修会波楼记》。
张熙惟教授说，除此之外，张养浩关于大明湖泛舟、游历下亭、游标山的诗文都写了不止一首（篇），五龙潭、趵突泉、千佛山、华不注山、鹊山、龙洞、灵隐寺等也留下了他的足迹。“会波楼醉墨淋浪，历下亭金缕悠扬，大明湖摇画舫，华不注倒壶觞”，他用妙笔展现出对田园生活的倾心向往和对家乡故土的无限热爱。
“论其事功，高出二安”
在接受采访时，专家们都对张养浩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其可称“完人”。
元代学者李士瞻在《题济（滨）国张文忠公云庄卷后》一文中，曾这样评价张养浩：“禀天地正大之气，学圣贤正大之学，蕴之而为道义，发之而为文章，推之而为政事功业，无一而非正大之寓也。”
对此，张熙惟教授说，所谓正大，按《易经》的说法，就是端正守中，正直刚强。他认为，张养浩的“正大”之所以深受后人推赞，是因为有如下几点非常突出：
第一，学养醇厚，尊儒重道。张养浩在《寿子》一诗中写道：“余时昉冠，儒雅是慕。维诗维书，靡旦靡暮。”展现了其笃守儒家思想、坚守传统文化之道的为学初心。他把儒家之道视作为人处世、修身齐家、入仕为政、治国平天下的行为准则，且知行合一。
第二，刚直严正，疾恶如仇。他的《西台上王者无私疏》《上董中丞书》《时政书》《谏灯山疏》等奏疏和书信，展现出直言进谏、疾恶如仇、知无不言、言无顾忌的担当品格，时称“豪杰之士”，获“诤臣”美誉。
第三，清廉自守，勤勉奉职。张养浩前后为政三十余年，有“能臣”之誉。他为御史台掾时，被平章军国重事兼御史中丞不忽木誉为“真台掾”。他三居中书省，有中书“三俊”之称。他主政堂邑、博平期间，则“以治最闻”。他两次知贡举，主持科举选士，却不以“座主”自居，谢绝新进士上门拜谒谢师。
第四，家国情怀，高尚操守。无论是身处庙堂之高，还是居江湖之远，他都秉持一颗“为民为国心”。其君子底色、仁者情怀、士大夫担当集于一身，堪称中国传统士大夫形象之典范。一句“但得个美名儿留在世间”，就充分彰显其高尚人品，被时人称誉为“世之师表”式的人物。
张养浩敢于直言进谏，但他并不是一味地机械死板，而是有自己的进退之道。马继业说，经历了政治斗争之后，他意识到刚则易折，就有了一些变通。比如，上《时政书》得罪皇帝及权臣被罢免之后，他觉出危险，就换上便装逃走，直到新皇帝即位被召回。
“你听我的，我就在庙堂上给你干，给百姓谋福利；你不听我的或者昏庸黑暗，那我就修身养性，云庄逍遥散淡。如果我认为你不好，你让去我也不去；如果你让我去干正事，是给老百姓救灾，我能不去吗？”马继业精彩总结道，“张养浩的行为举止，是由内心的道来引领的，只要符合，那就毫不犹豫，甚至是舍生取义。我将此称为‘居仁由义’。张养浩骨子里是儒家，但他不止有儒家思想，还融合了佛家、道家，非常有弹性，给人生不设限，可无缝进行切换。”
马继业认为，立德立功立言，张养浩在这三个方面都做到了，而且非常到位，“放眼整个元代，在济南、在山东地区，就对百姓和社会的贡献以及对后世的影响来说，没人能够和他相比，确确实实是‘节全始终，名留天地。齐鲁一人，今昔罕俪’。”
薛祥生教授今年已92岁高龄，他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研究张养浩。参与张养浩纪念馆筹备工作的山东大学历史学系主任谭景玉，让他给纪念馆写几句话，其便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赞张文忠公》三进中书，七辞征聘。仕隐两全，致君泽民。美哉文忠，圣人之徒。为民捐躯，垂范千古。朝廷旌表，赐碑与祠。以宣其惠，以砺世俗。张文忠公，为乡先贤。论其事功，高出二安。
“撑起小清河文化长廊的珍珠”
“济南名士多”，星光灿烂，但张养浩毫无疑问是最亮的星之一。专家们认为，相对于其历史地位来说，对于张养浩所作的研究、挖掘、宣传、开发，显然还远远不够。
张熙惟教授认为，加大对张养浩的研究、宣传，可从两个方面来进行。一方面，是对张养浩的深入学术研究，比如可以通过开一些高层次学术研讨会，深入研讨张养浩的政治思想、文学思想等。另一方面，尽量去搜集张养浩的遗物，比如他在云庄曾经收藏的奇石，可通过仿制等手段汇集到张养浩纪念馆。
张养浩的成就，主要在于政治、史学、文学三个方面。马继业认为，对张养浩的研究，目前更多是集中在文学领域，对政治和历史方面则挖掘不够。张养浩对历史特别有研究，功底深厚，其史学方面的造诣和价值，是严重被低估和忽视的。“写出像《山坡羊·潼关怀古》这样的咏史散曲，只不过其史学积淀的自然流淌。如果没有这方面的深厚积淀，个人认为，他写不出这样的散曲来。他的咏史诗，是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的，在我们学历史的人看来，其中的很多都是真知灼见。”
马继业表示，在政治方面，同样有待挖掘，尤其是对《三事忠告》的研究，还有很大空间，“比如说，关于其版本学，就很少有人深入探究，可对现存的古籍版本、海外版本进行充分梳理，进一步完善版本，然后在此基础上深入开展对政治学的研究，这是特别有价值的。”
张养浩写济南的作品数量，在历代“济南名士”中是名列前茅的。张熙惟教授认为，围绕其中的经典之作，可以多做一些文章，比如进行制作、设计、创意等，以此来加大宣传力度。马继业也表示，可对张养浩的文化资源作进一步开发，将其打造成济南的一张闪亮名片，在相关旅游景点进行更深度的嵌入式介绍。
“宣传、开发张养浩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好处，就是可以把其作为打造小清河文化旅游的支点。他的纪念馆和墓地就在小清河沿岸，如果将来把小清河打造成一条文化长廊，让游客对有关历史文化有深刻的感受和理解，沿途就得有支撑，而张养浩纪念馆和张养浩墓就是这条线上的珍珠。”马继业说。（济南日报·爱济南记者 孙立忠 孙晓清）
专家简介
薛祥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专业方向为宋元明清文学，对张养浩的研究有开创意义。相关著作有：《张养浩作品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孔繁信合著）、《张养浩诗文选》（济南出版社，与孔繁信合著）、《张养浩及其著作研究》（泰山出版社）、《张养浩（传）》（济南出版社）、《张养浩全集校注》（人民出版社，与周晓东、侯桂运合著）等。
张熙惟，山东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宋元明清史、齐鲁文化史、中国传统文化史。相关著作有《张养浩》（济南出版社）、《张养浩研究资料汇编》（山东文艺出版社，与谭景玉合著）等。
马继业，山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相关著作有《张养浩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