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祚鹏
《清闲词》局部
亓诗教画像
亓诗教《增修族谱叙》手迹
张梅亭《莱芜县志》所载亓公祠及《饥民疏》
亓诗教都宪牌坊
亓诗教（1558—1633），字可言，号静初，晚号龙峡散人，今济南市莱芜区牛泉镇李条庄村人。他在明末万历、天启年间所任礼科给事中谏官任上，“遇事敢言，不避嫌怨”，东林党人黄尊素在其《说略》中评价亓诗教“出疏，每作隐语，人人自危”，并引用亓诗教自言：“我疏如悬一镜，令人自照，夫曰：悬一镜则明察过，人不可干以私；曰令人自照，则欲及时猛省，否则弹章上矣！”除了县志家谱仅存的《饥民疏》外，亓诗教所著《礼垣疏草》惜已散佚。笔者从明朝官修的编年体史书《明实录》等史料中新发现整理亓诗教诸多奏疏，足以填补地方史志和家谱文献空白，今择要梳理以领略这位明末谏官的名士风采。
两任推官树口碑，谏言铨选劾不法
亓诗教少时聪颖异常，7岁就学，启蒙老师亓光澄教学严厉勤奋，为人好善嫉恶，与人相交非常正直，当面指出别人的过错，深刻地影响了亓诗教。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亓诗教考中进士，先后担任荆州府推官、淮安府推官。推官在明朝为各府的副职官员，掌理刑名，负责地方官吏考核。亓诗教司法公正，备受赞誉。湖北江陵进士刘楚先称赞亓诗教：“君至，则申抑洗怨，诸所平反亡不当，我荆人得恨不早。”同榜好友、青州状元赵秉忠称赞亓诗教：“荆襄司李，法案称平，民有口碑，士多汗简。”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九月，亓诗教在淮安府推官任上获敕命表彰：“民自不冤，庭无滞讼。大吏者称尔能者数矣！”
万历四十年（1612年），亓诗教被钦取为礼科给事中，掌管监订礼部仪制，记录大臣纠劾削夺、有玷士论者，核查赠谥等职责。亓诗教针对铨选官员多次提出良好建议。他在《铨法二事》奏疏中针对官员任免“迁转不守其常、推升不通其变”两个弊端，提出迁转要遵循常制，严格审核考评，反对照顾个人关系，极力避免贪腐。建议推升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变通，不必遵循常例，避免议而不决发生变故，并以四川变乱急需官员解决问题为例，及时推荐礼部郎中鲍应鳌直接任职。鲍应鳌，安徽歙县进士，为官刚正不阿，有清操，后升太仆寺少卿。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五月，针对馆选过程中选难、教难、留难的混乱状态，亓诗教提出选法公正严格、教法讲究经史涵养德性、留法文行兼优器识俱备等针对措施，明神宗把奏章留在宫中。
亓诗教在奏疏中弹劾不法，直言不畏。万历四十年（1612年），邹之麟担任乡试房考官时暗中录取童学贤为举人第二名，礼部侍郎翁正春没有处罚主考官，亓诗教弹劾翁正春怀有私心。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亓诗教先后三次弹劾宣大总督、兵部尚书涂宗浚虚报冒领赏钱、贪功媚虏、不能尽职尽责，建议将其罢免，另选老成之人任职边关，避免贻误战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正月初一，御史凌汉翀因见常州同乡、同姓巡捕提督凌应登多为不法，上告其罪。凌应登心生怨恨，在端门率党羽袭击凌汉翀，亓诗教上奏提出罢免凌应登，明神宗让朝臣会勘将其免职。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五月，亓诗教弹劾辽东巡按杨一桂玩忽职守，要求都察院议处，选派人员代职，被朝廷采纳。天启五年（1625年）五月，亓诗教在巡抚河南任上，查明前任巡抚、阉党张我续透支浪费银两达7000余两，被明熹宗批复，要求九卿科道公议。
救荒济民化危机，荐才重教卫边关
亓诗教同情百姓疾苦，上疏救济灾民。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山东大旱，莱芜、青州尤为严重，甚至出现人相食惨剧，百姓逃往徐淮。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在赠莱芜知县胡士奇诗序中云：“大东荒矣，莱芜更甚。万山断涧，几于不毛，十室九空，伤心惨目。”亓诗教勇上《饥民疏》痛陈山东救荒事宜，要求截留部分漕粮以救饥民，发放部分国库的帑银以佐官用救急，同时平粜仓粮，稳定物价，停征丁赋，避免饥民发生骚乱变故。奏疏引起明神宗高度重视，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发帑银23万两，仓米12万石，救活灾民无数。莱芜、青州两地乡民在莱芜西关为其立生祠一座，尊称他为“亓老敬”，叶方恒《新修莱芜县志》将其列为“乡贤附见”。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五月，原任淮徐道袁应泰悲悯山东逃入的饥民，积极为流民请命，紧急动支钱谷救济灾民，而当政大臣却对他进行打压。亓诗教上疏希望明神宗继续信任袁应泰。袁应泰，陕西凤翔进士，在任多有惠政，后巡抚辽东，与袁可立、袁崇焕等并称“辽东三袁”。
万历四十五年十二月，明廷敕命褒奖亓诗教“迨居耳目之任，益弘忠傥之猷。论事则迅于发机，洞于破的；论人则鉴于无照，权无失衡”“使朕纳谏之实，天下享直言之利”。
亓诗教积极为安定边疆和筹措兵饷提出建议。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八月，针对建州女真侵犯边地，亓诗教提出安排专职大臣进行攻防分工的建议，提议广宁设巡抚一员以巩固边防。万历四十七年六月，亓诗教上疏指出开原战败后明廷面临的严峻形势，批评户部、兵部优柔寡断，议而不决，建议迅速解决兵源、粮饷问题以稳定边疆，使兵达到十万人，饷银达到三百万两，做好国防准备。同时，亓诗教基于边境不服从中央命令的现状，积极推荐湖北江夏同年进士熊廷弼担任辽东经略，赐予尚方宝剑，震慑安定边疆，避免女真兵趁秋高马肥之际深入边疆，奏疏被留中。熊廷弼《辽中书牍》存有当年写给亓诗教的信札三封。他恳请亓诗教对朝中大臣讲明辽东战况实情，避免轻易用兵而误中后金之计，对亓诗教支持表达感谢。八月，亓诗教上疏反对把边需军饷作为上供银两，敦促将官尽职尽责，要求把用于皇帝赏赐的金花银11万两暂时借作边饷。九月，上疏敦促李怀信抓紧时间赴任辽阳，不应该找借口推诿逗留。
亓诗教还积极上疏要求改进科考条例，公正选拔人才。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五月，亓诗教支持推举东林党人孙慎行担任吏部侍郎。孙慎行（1565—1636），江苏武进探花，理学家，后任礼部尚书，操行峻洁，被明廷尊为十大贤臣之一。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十月，因明神宗迟迟不批复岁试问题，导致入场改期、试卷违错等问题。亓诗教上奏要求对官员升迁任用进行考核，推荐蔡思充入科办事，共同完成繁重任务，避免耽误工作。蔡思充，福建漳州府云霄县进士，在礼科给事中、太常光禄寺卿等任经常直言时事得失，遭魏忠贤诬陷而罢职，后被启用为南京工部、刑部尚书。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正月，亓诗教上疏要求制定乡试、会试的具体规则，审定科场条例，严格遵循考核官员的磨勘覆阅制度，避免作弊。二月，担任会试同考试官，浙江宁海举人任大治在该科会试策论中写道：“今上为不聋不痴之家翁，群臣为无纲无纪之仆从，天下为半梦半醒之世界，中外为不痛不痒之肌肤”。亓诗教欣赏任大治策论，认为他才堪大用，有唐代名臣刘蕡之风，极力举荐。任大治从政廉明，因触犯魏忠贤被革职问罪。后起复为山东按察司兵马副使、山西主考等职。
三谏神宗批怠政，深情忧国海瑞风
亓诗教的若干上疏或被留中，或被搁置，很多问题未能解决，于是在上疏中对明神宗怠政提出批评。
亓诗教批评明神宗怠政的奏疏在《明实录》中记录六次，三次附录文字，体现了他痛心疾首、忧国忧民、正直敢言的风范气度。亓诗教奏疏情感之深沉、言辞之激烈堪比海瑞上奏给明世宗嘉靖皇帝的《治安疏》。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四月，亓诗教上疏指出明朝现状堪比汉唐宋中末期搜刮赋税、卖官鬻爵时期的劣政，直接批评明神宗不上朝、不进行经筵听从意见、不祭天地祖先等怠政荒唐行为，认为国家已到存亡危急时刻。《大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摘录550多字，略录数句以见其爱国忧民深情：
今之边饷，取之愈穷愈急，用之愈滥愈增。以十室九空之民半养，有名无实之军半饱，有去无来之虏追呼，惨于简括，物力耗于虚靡，削弱成于贡市，此殆类唐者也。……皇上不朝不讲不郊不庙，皇太子讲读，则久辍不行矣。惠桂二王则少壮不婚矣，部院大僚，悬缺不补，台省诸臣摧沮日加。以时考之，既理数之并穷；以势观之，又天人之交变。臣惧今日为治之终，乱之始也。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五月，上疏赞同大学士方从哲要求明神宗停止榷税、宽宥直臣、补充阁部科道官员等建议。十月，要求及时奏报灾情，请求明神宗敬畏灾变，除旧布新，转乱为治。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亓诗教上疏批评明神宗荒政已导致“不务令德，惟贿是闻”的现象。四月，针对灾异兵祸频出，推诿扯皮严重，亓诗教上疏要求明神宗振作起来：
祸乱之来，近在旦夕，犹然一切置之度外，欲以当天心而回天怒，岂可得哉？臣愚尝谓我皇上，肯以听信中涓之心，听信台谏，再以爱惜财货之心，爱惜人才，天下未有不久安长治者也。
七月，建议尽快落实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册立皇太孙仪式，以巩固国本、安定人心和形势。
反对门户议东林，修志续谱隐龙峡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十月，亓诗教鉴于党争决裂，重臣离职，各部门空岗严重，很多问题无法解决，上疏评议东林。他赞扬顾宪成创建东林书院是贤者主盟，反对于玉立以东林为名排斥异己，违背了顾宪成初衷。亓诗教还批评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叶向高为东林党所误。
亓诗教直言监督弹劾官员不足，得罪很多官员。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十二月，工部主事邹之麟想依靠亓诗教、韩浚求转吏部，未达成目标，就与东林党人夏嘉遇等攻击亓诗教和韩浚。东林党人、刑科给事中毛士龙反对党争相攻，希望东林党人客观看待亓诗教，要求大臣“各具肺腑，共为社稷，决不可徇我之私，而抹彼之公决”，受到明熹宗赞扬。天启三年（1623年）十一月，东林党人赵南星等主持京察，把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称为四凶。吏科都给事中魏应嘉进行争辩，未被听从。亓诗教落职归里，隐居莱芜风景名胜苍龙峡。
天启五年（1625年）二月，工科给事中顾其仁对于京察提出异议，指出亓诗教因遭受批评而获罪，明熹宗批复要公正慎重考选。八月，御史蔡国用上疏推荐亓诗教，明熹宗批复“酌议具覆”。河南道御史李嵩上疏指出亓诗教性格耿直有棱角，“当议论烦嚣之日，矢激切忠谠之谟”（正当党争议论纷扰举棋不定之时，陈述忠诚激切的谋略），明熹宗决定擢用亓诗教“以原官起用”。
亓诗教复出，担任吏科左给事中，不久升任本科都给事中。
十二月，亓诗教上疏申明两次京察，提出弹劾、举荐、例转等意见，明熹宗认为是正论，下诏提升他为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天启六年（1626年）正月，据清代万斯同《明史稿》以及当代刘廷銮《山东明清进士通览》等书记载，亓诗教因受到阉党霍维华弹劾，得罪阉党二号人物崔呈秀，出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提督军务，兼理河道。他念及百姓之苦，亲率吏卒苦守河堤，日夜巡查堵漏，万众百姓免遭水患之灾。河南民众感其恩德，在亓堂村为其修建生祠，莱芜为其建都宪坊。
三月，御史李懋芳认为亓诗教举荐其门生祝耀祖等举措不妥当，要求罢免亓诗教。太常寺少卿赵兴邦反驳李懋芳奏疏，为亓诗教进行辩解，最终明熹宗下旨让亓诗教“冠带闲住”，亓诗教于是辞职归里，再次归隐苍龙峡。
亓诗教居乡期间，为地方文化做出积极贡献。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亓诗教与莱芜知县胡士奇等编纂《增修莱芜县志》，今已失传。亓诗教与族叔亓遇等增修家谱，创建仁孝社，倡导仁孝家风，他在谱序中表示要充满敬畏之心，做好自身表率：“余官礼垣，引经奏对，为圣天子讲明教化之先务，其职掌然也。苟以凉德，率先无状，不轨不物，令自族党始，将何以见天下士大夫之贤者？”其《石痴居士传》亦云：“余性喜人规，不喜人谀。谀我者惟恐其言，规我者惟恐其不言，言之或不尽也。”
亓诗教在苍龙峡建“漱石山房”，与好友谭性教、孙士奇、张至发、张中发等交往，悠游林泉，诗文唱和，题写“谢公墩”“待月”“捧日石”等摩崖题刻，由族弟亓鲁教撰写。崇祯三年（1630年）夏，亓诗教写《清闲词》，优美清新，洒脱自然。
崇祯四至五年（1631—1632年），与进士谭性教、朱童蒙等为族兄、举人亓才崇祀学宫撰写序言和祭文。亓诗教的忠诚正直影响族侄、天启二年（1622年）进士亓之伟，二人探究家谱，修缮祖墓、担负坟茔贡赋。亓之伟先后任成安知县、河间知府、朔州兵备道等职，赈济百姓，不避豪贵宦官，以强直闻名，被称为“铁面”，颇有亓诗教之风。他在《祖茔筑垣建坊记》深情回忆亓诗教对自己的教导：“当凛凛以终吾志！”“辄忆中丞叔之言，若为今日之识兆，泣数行下。”朔州失陷，亓之伟壮烈殉国，清代追谥为“忠愍”，崇祀乡贤。
崇祯六年（1633年），亓诗教去世，葬苍龙峡西侧。章丘进士焦馨、莱芜乡贤谭性教前往吊唁。谭性教在墓志铭中称“莱芜静初亓公，盖当今海内第一端人也”，端人，正直的人。这是对亓诗教人品为政的最高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