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思考生,或思考死,皆有意义
日期:09-03
□张玉山
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是哲学的一部分,也是宗教的一部分,更是文学表现的永恒主题。济南作家王玉珏的《到海》(《十月》2024年第2期)以一个中篇小说的幅面,努力探察生命意义本源,试图揭示生死的物质属性和精神属性,无疑是一次有勇气的尝试。
《到海》从尤亮姑父的死写起,开篇便将死亡直观而近距离地摆在当事人和读者眼前。从遥远的苏杭远嫁黄河岸滩的于苏苏,由此陷入关于未来“身后事”的困扰之中。一方面,她追随尤亮远离家乡,在十余年的恍惚生活中,她发现自己的肉体“嫁接”到了北方,但灵魂却遗落在了江南水乡,精神上的“水土不服”,远远大于爱情所提供的现实感和饱满度;另一方面,为了爱情,执意离开孤身一人的父亲,多年来一直让于苏苏心存愧疚,晚年的父亲、患癌的父亲、凄凉的父亲,仿佛向她发出了召唤,把她的“生死观”唤醒了,她决意死后埋到父亲的身边去。
对于尤亮来说,“死了之后去‘倒插门’,比活着的时候‘倒插门’是一件更加令人不敢想象的事情”,黄河岸边埋葬着尤家的列祖列宗,尤亮不敢也不甘去承担忤逆不孝的恶名,他执意死后必须埋在尤家的坟茔之中。“于苏苏,你要是不打算将来和我埋在一起,当初就不应该嫁过来”,不是尤亮心胸不豁达,“生同衾死同穴”才是完整的婚姻,随嫁随葬,天经地义,只有这样,他们的爱情在另一个世界才得以延续。
在尤亮和于苏苏网恋的日子里,尤亮把于苏苏带到黄河入海处,宣示了他的山盟海誓。“河与海激情相拥,融为一体,既是抵达,也是结束,既是死去,也是新生”,这大概便是尤亮心中的爱情观和生死观,既悲壮又浪漫,既从容又深情。他和于苏苏的相爱与结合,不顾于父的强烈反对,不顾江南江北的生活与文化差异,足见两人感情笃深,但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在生和死面前,其他一切都是小事。生活是现实的、热烈的,死亡则是冰冷的、悲凉的,生和死,各自承载着不同的生命意义和文化意义。因死亡而带来的压迫感,在很多时候,会让我们倍加珍惜生活、珍惜爱情。《到海》对生命的思考,在今天浮躁繁杂的社会中尤其可贵,它让我们冷静下来,客观地看清现实、看清未来、看清生死。
于苏苏的父亲于家兴的一生很不顺,早年丧子、酗酒、离婚、身体不好、相依为命的女儿远嫁、企业经营困难,生活的孤苦悲凉以及对蒋月娥的无限愧疚,让于家兴期望死后能和蒋月娥合葬,给他和蒋月娥一个“完整”的人生和最好的归宿。然而,“活着的时候早就不是一家人了,死了非要埋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再婚的蒋月娥,当年带着无尽恨意离开的蒋月娥,能够接受在死后与于家兴破镜重圆吗?在病痛的无尽折磨下,在生命的尾声里,在面对死亡的从容乃至期待中,于家兴却爆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渴望,他渴望再“多活几天”,期待有生之日能亲耳听到蒋月娥答应与之合葬的消息。
《到海》写了于家兴和蒋月娥、尤亮和于苏苏两代人涉关“生死”的婚姻和命运。于苏苏11岁那年,于家兴带着她和弟弟到长江纪念碑围堤游泳,两个孩子双双溺水,于家兴拼命救回了离岸边更近些的于苏苏,弟弟因此溺亡,这是于家兴、蒋月娥以及于苏苏心里永远的伤,也是这个家庭所有成员必须共同承担的“选择之痛”与心灵灾难,对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两个家庭在漫长的岁月和分离中相互张望,又爱莫能助。《到海》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爱与恨、罪与赎、生与死、坍塌与重建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生命现场,在各种矛盾的交织、堆积和压迫下,每一个人都注定将沦为失败者,却又都在极力维护着自我道德和人性精神昂首挺立的一面。
作为作家,王玉珏从来不是一个旁观者,在小说中,他既是叙事者,同时也诚恳地、深切地参与到了人物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中。王玉珏笔下的人物之所以无不有着鲜活而饱满的精神面貌,不仅仅是作家写作技巧使然,更多的还来自他对生活和生命最真实的情感体验,以及对笔下人物最真切的悲悯与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