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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都市报 -A04版:城事关注-2024年04月09日

日期: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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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A04]城事关注       上一篇    下一篇

文/图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清明假期,苏大姐独自踏上了回青州老家的路程。一年时间里,她在青州、青岛、北京三个城市间穿梭奔波。暑假和寒假,去北京小女儿家帮忙照看外孙;其余大部分时间留在青岛大女儿家,照看外孙女;只有像清明这样的小假期,她才会回到青州老家,陪老伴住几天。每个城市都有她牵挂的人,每个地方都是她回不去的家。
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显示,中国有随迁老人近1800万,其中专门为照顾晚辈的比例高达43%。
如果为漂泊在城市里的“我们的父母”画像,大体的轮廓应该是:放不下在大城市的子女和孙辈,但也难舍乡愁。在纠结和彷徨中,他们还是坚定地成为孩子们的后盾,即使头发苍白,也依然想要去托起孙辈,就像过去他们曾拼尽全力托起子女一样……

住不下的城市
4月7日早晨7点,苏大姐乘坐网约车刚要离开青州国际花园小区,又摇下车窗玻璃,跟站在门口的老伴嘱咐道:“记得吃药,少吃咸菜……”车子启动,渐渐驶离,她的话被抛在半空中,只能远远地望见车后老伴挥手的身影。
“听不见了……”身边坐的陌生人提醒苏大姐,止住了她的喊声。
这辆网约车一路行驶的终点是青岛,车上坐了5个人,两男三女都是像苏大姐这样60岁开外的同龄人,大家相互看一眼便心领神会,都是离家远赴异地给儿女照顾孙辈的同行人。“又要去上班了。”车上有人开玩笑说。
司机已提前规划好路线,住在西海岸新区的一对老夫妻先下车,到市北区下车的苏大姐是第二个,最后到家的是李沧区的一对老夫妻。看着车窗外模糊的街景,苏大姐神色有点恍惚,在异乡和老家之间穿行,一晃已经11年。
2014年,苏大姐还在潍坊青州一处社区广场上欢快地跳着广场舞,作为领舞的她,退休后一直把广场舞当成自己的“事业”,联系演出场地,组织排练等,一支20多人的舞队要操心的事儿不少,她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谁知,在青岛工作的大女儿生下外孙女,突然打乱了苏大姐自娱自乐的生活节奏。离开青州老家来到青岛,苏大姐与大女儿约定:“一家看两个月。”意思是女儿的婆家和苏大姐夫妻俩采用轮班制。苏大姐的想法很简单,这样的安排既履行了看孩子的责任,又没断了与舞蹈队姐妹们的联系。
这样过了3年,2017年秋天,外孙女顺利升入幼儿园。就在苏大姐打算着回老家安心开展“广场舞事业”时,没曾想,在北京居住的小女儿又要生了。等小女儿生下儿子,苏大姐夫妻俩又赶赴北京。
这次看孩子可不是轮班那么简单了,小女儿夫妻俩都是上班族,亲家两口子也没退休,在北京请个月嫂要上万元,照看外孙的责任自然落到了苏大姐身上。
不比大女儿家住得宽敞,小女儿在北京的房子只有70多平方米,小区楼下几乎没有公共活动区域,离家最近的公园也得坐3站公交车,这让苏大姐的老伴很不适应。孩子缠身,本来就很上火的苏大姐更是像火药桶,一点就着,老伴哪一点行动慢了,都要被她劈头盖脸数落一顿。
看孩子帮不上忙,想下楼躲清净又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苏大姐的老伴终于绷不住了,一次吵架中,老伴朝苏大姐喊出自己的感受:“跟坐牢一样!”
3个月后,苏大姐的老伴独自一人回了青州老家。
老伴有多年的心脏病、高血压病史,一个人在家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苏大姐有时“梦到老伴晚上睡着觉,一下子憋气喘不上来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猛地就急醒了。
刀子嘴豆腐心的苏大姐每次想说些问候的话,但是一开口就成了埋怨:“你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过省心日子去了……”苏大姐的老伴不善言辞,脾气又犟,两人吵得厉害了干脆不接电话。
急性子的苏大姐转头打电话找大女儿,希望求得支持,可是大女儿一句话就让她无话可说,“孩子上下学,我还要自己接送呢,谁来帮我?”自知理亏的苏大姐又找亲戚帮忙劝说老伴,但是不管任谁磨破嘴皮子,老伴都是一句话:“不去北京。”
拉锯战耗费了苏大姐的精力,本来晚上带孩子就睡眠不足,白天昏昏沉沉中,没注意睡着的外孙蹬了被子,孩子当晚就发高烧了。
于是,与老伴之间的战争,扩散到母女之间。与小女儿的言语交锋逐渐升级,小女儿从“一个人在北京闯荡住过地下室”开始说起,越说越气,一激动把饭桌的碗推到地上,饭菜和碎瓷片铺了一地。
“你俩为什么要生我?”撂下一句气话后,小女儿抱着孩子回了卧室,直接把房门反锁起来。
小女儿产后情绪一直有些不稳定,苏大姐怕她一时想不开,赶紧把女婿从单位上叫回家,两人轮番敲门。里间是小宝宝嘶哑的哭闹声,外屋是女婿带着哭腔的叫门声,苏大姐只能默默地掉泪。后来女婿找人把门撬开,开门的瞬间,大家惊出一身冷汗——小女儿抱着孩子坐在窗台上,一条腿已迈过了窗子。
经此一事,苏大姐暂时接受了与老伴两地分居的状态,一人在北京,一人在青州。

回不去的老家
转眼来到2018年末,考虑到外孙还小,不便出远门,苏大姐和老伴商量着在北京团聚过年。苏大姐盘算着,外孙已经不像襁褓里那样难带了,可以借此留老伴多住些日子,一起带孩子。谁知,大年初一一家人外出吃饭时,又迎来一场风波。
苏大姐的老伴有抽烟的习惯,在大商超的餐厅外等位时,他想着找个地方抽烟,谁知左转右转,稀里糊涂从一个出口走出去,抽完两根烟,想再原路返回时,找不到地儿了。苏大姐这边入座上菜后,打电话喊老伴吃饭,才知道他迷路了,已经在外面转了半个多小时。
苏大姐的小女儿立马起身去找,可是电话里父亲越着急越说不清在哪里。原来商超因地势而建,一头高一头低,老人所在的出口地势高,商场标记的是二楼,但在他看来是一楼,只反复强调“我在一楼呢,我在一楼呢……”
小女儿索性让父亲不要动,绕着商场每层找,找了整整三圈才找到。可想而知,一顿饭又在苏大姐埋怨声和老伴的负气不说话中度过。大年初三,苏大姐的老伴就回了老家。
也许是因为生闷气,也许是雪天等车,路上冻了一下,回家没多久苏大姐老伴的脚就肿了。因为有静脉曲张的老毛病,他起初并没在意,加上和苏大姐正在冷战期,两人俩星期没有通电话。直到正月十六,苏大姐接通微信视频,想让老伴看看外孙,却看到老伴躺在床上,脚都有些发紫了。
苏大姐赶紧给大女儿打电话,大女婿下班后开车来回近5个小时,把岳父接到青岛。第二天大女儿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静脉血栓,需要马上手术。“要紧吗?”苏大姐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不要紧?医生说,血栓很危险,上一秒还在说话呢,下一秒人就可能没了。”大女儿埋怨道。
情况紧急,苏大姐的老伴办理完住院,次日就进了手术室。大女儿还要工作,家里还有年幼的孩子,苏大姐也动身从北京赶往青岛。
老伴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出院后留在大女儿家等待后期复查。苏大姐则马不停蹄地返回北京,因为小女儿也带着外孙上班一星期了。在小女儿发来的照片里,办公室一角铺着一张爬行垫,外孙就坐在上面玩玩具。苏大姐担心地问小女儿:“领导没说啥吧?”小女儿回答:“同事们都轮流帮我看孩子呢。”
2020年,外孙顺利进入幼儿园,小女儿的公公也退休,可以帮忙接送孩子了,苏大姐终于回到了青州老家。可是经过6年时间,原来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姐妹们都不见了,有去外地看孙子、外孙的,也有身体不好不能出门的,苏大姐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这时,大女儿的孩子要上小学了,一二年级每周有两天下午没课,需要人手帮忙接送孩子。青岛离青州路程近,大女儿家的房子也住得下三代人,苏大姐和老伴又一同前往青岛。
为了让老伴住得下,苏大姐还专门花了几天时间学习如何乘坐地铁,在手机上绑定银行卡、下载APP、扫码进站、识别换乘标志……想着外孙女上午上学,老两口可以坐地铁出去溜达。老伴也在小区附近的老年活动中心找到可以打乒乓球的场地,“如果两人在青岛安度晚年也是不错的选择。”苏大姐这样盘算着。
谁知老伴的城市化适应过程并不顺利,在乒乓球场地上,因为场地使用先后的问题,和别的大爷起了冲突,“没有玩的地方。”老伴吵着要回老家。习惯了分离的苏大姐,也没有了当初的坚持,“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就这样,苏大姐独自一人在青岛住了下来,在小区里渐渐结识了新的伙伴。这些新朋友都是外地来看孩子的老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相互之间的称呼都是“孩子的小名+身份”,如“可可奶奶”“开心姥姥”“柠檬爷爷”。
苏大姐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好友是张大姐,同样来自潍坊,照顾的外孙也上学了,所以俩人的作息基本一致。每天7点半送孩子们去上学时,背上自己的乒乓球拍,从学校门口附近的路口出发,一同去社区活动中心打乒乓球。苏大姐的腰和腿都不太好,打乒乓球时会尽量少移动步子,只转动腕部接球和发球,这是老年乒乓球友之间的默契。
晚上7点还有一次打球聚会,有时候大女儿加班回家晚了,苏大姐会督促她,“快点,我7点钟还有事儿。”
苏大姐很害怕失去这个朋友,每晚“7点之约”雷打不动。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交朋友并非易事,她曾经参加了一个健身球队,因为和队长合不来,就被孤立排挤出了队伍。

攒个养老钱
车子行驶3个小时,上午10点多苏大姐到达了青岛市北区合肥路一小区,进单元门时碰到了保洁李家花,见她拎的行李多,李家花赶紧帮她用门禁卡打开了单元门,苏大姐从包里拿出一包煎饼递给李家花,“从老家带的。”
李家花眼睛一下子亮了,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东西了。“我家老头是煎饼肚子。”她笑呵呵地说。李家花是山东临沂沂南人,在老家的饭桌上,煎饼是主食。城市里虽然能买到的煎饼,但是没有家乡的煎饼味道地道。
“你没回老家啊?”苏大姐问李家花。
“没回去,这几天可忙了,好几个保洁请假回老家了,我俩还得兼着干5号楼和13号楼的活。”李家花的衣服上满是灰尘,她刚刚把一幢楼的地面拖了一遍。
李家花今年65岁,她的老伴耿大爷今年62岁,十几年前小女儿在青岛上完大学后留在城阳区工作,老两口照顾完孩子上小学后,便留在青岛打工,2018年来到这个小区做保洁员。
当时两人的想法很简单,在临沂跑货运的大儿子和在青岛工作的小女儿生活都已稳定,外孙们都上学了,农村的地都租出去了,回到老家也没事干,趁着还能动弹在城市里挣点养老钱。当时有个公司招聘保洁员,介绍人还是熟人,说可以照顾老两口安排住的地方——小区车库的一个仓储空间,改造而成的临时房。
来看住所时,李家花调头就要走人。仓储空间的地板都是黑的,一件家具都没有。物业经理极力挽留:“大姐,咱打扫一下不就干净了吗?我帮您一块儿。”事实上,物业经理的眼光没错,李家花老两口朴实,一看就是干活的人。
6年时间里,李家花老两口从来不挑活,保洁工作有相对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早7点到下午5点。因为住在小区里,干活也是随手的事,有时候吃完晚饭七八点钟,耿大爷会到自己负责的8号楼门口转转,把垃圾筒旁边的卫生收拾一下,把满了的垃圾桶运到垃圾站倒掉。
李家花性格开朗,和楼上的居民关系都处得不错,见面都能聊上几句,有些居民会把家里的纸壳箱送给她,靠着收纸壳和空饮料瓶,一个月能有几百元的收入,老两口的伙食费用就解决了,工资就可以存下来。一人2000多元的工资,两人这几年攒下了20万元。
不知是因为长期住潮湿的地下车库,还是因为走路多了,李家花的脚腕处得了风湿病,这使得她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她去附近的医院看了两回,拿回来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吃完也没见好转,耿大爷劝她:“这个病就是因为老了。”老两口盘算着再干两年,把存款凑个整数就回老家,“养老的钱攒够了,将来不麻烦孩子们。”

何时归巢
把垃圾桶的垃圾倒掉,纸壳规整好后,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李家花来到在小区中心花园里,每天上午十点、下午三点有两场遛娃聚会,看孩子的老人们会聚在这里聊天。
对这些老人来说,代际冲突是个常常聊起的话题,在与儿女同住的空间里,不同的育儿理念总是短兵相接。一位穿花上衣的老太太说,前阵晚上她下楼倒垃圾,看到可可奶奶坐在长椅上哭。可可奶奶是从江苏老家来青岛照顾孙子的,常和儿媳闹矛盾。“不在家里哭,是怕吓到孩子。”
“要是我,早回老家了,一天都受不了。要不是带孩子,我一辈子到死都不会来青岛。”一旁有快言快语的老人打抱不平。
作为过来人,李家花插嘴道,“咱们得适应年轻人的想法,心里再不得劲儿,也得摆正一个观点,就是孩子你再疼他、亲他,他也是人家的孩子。你只是辅助一下,别给摔了、磕了、碰了,其他的人家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家花性格比较能忍,以前在儿子家看孩子,一看儿媳生气了,她就沉默不说话了。她心里跟明镜一样,两代人观念的不同,无非是穿多还是穿少、怎么吃才健康、喝水多了还是少了之类的话题,如果纠缠这些细节,两代人根本没法相处。
其实说些规劝的话,也是想让老人们不要在一些家庭琐事里,为情绪而沦陷。6年时间里,李家花在小区里,见过太多从农村老家来到城市的老年人,高楼林立、钢筋水泥就足以让他们感到恐惧和手足无措。
有一次11楼的一个老太太,上午刚从老家来看两岁的孙女,孙女睡着了,她想把垃圾袋放在门口,风一刮把门给带上了。关门时把孙女吵醒了,孩子开始在屋里哇哇大哭。老人没带钥匙也没带手机,坐在门外急的掉眼泪。这时在楼道里打扫卫生的李家花看到了,她给孩子的父亲打了电话,等待时从手机上找了一首儿歌,播放给屋里的小孩听,孩子才慢慢安静下来。直到一个小时后,孩子的母亲从单位打车回来。事后孩子的奶奶说:“我都麻爪了,吓得直哆嗦。”
从中心花园离开,李家花从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些荠菜,返回小区时,坐座椅前摘起来,苏大姐这时打完乒乓球回来也拎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在外面花坛里挖的各种野菜,苦菜、荠菜等,三四个老人便围在地上一边摘野菜,一边闲聊。
苏大姐说:“我每次一回老家,就生一肚子气。屋子被造成了‘猪圈’,回家那天我擦地就擦到半夜。”她越说越生气。
接着苏大姐的话头,大家开始讨论起漂泊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旁边一个老太太叹口气说:“辛苦一辈子了,到老了反而背井离乡了。”
苏大姐感触地说:“我们这代人啊,一辈子都在为孩子活着。”
李家花没有说话,她想到了自己六年未回的老家,她和老伴的父母都去世多年,在青岛漂泊的六年时间里,不管是春节、清明还是中秋,他们都没有回过老家。“如果过几年回老家养老,房子要翻新一下。”李家花还记得,老家房子的正门屋檐下有个燕子窝,十几年了一直都在那,它们每年天暖和了就回来,天冷了就飞走了,归巢或者飞离,也像人一样。
(应采访人要求,苏大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