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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闽北日报

南平旧忆

日期: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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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7版       上一篇    下一篇

德祐元年(1275)秋,南宋会稽县尉郑虎臣出了临安城,押着当朝奸臣贾似道去往广东。贾似道迷信,算命先生告诉他,姓郑的与他相克,他就刻意打压朝廷的郑姓官员。郑虎臣父亲因此为贾似道所害,为了一报杀父之仇,他求得这个押解官。郑虎臣在浦城上船,沿南浦溪进了建溪,不日,就到了南平北郊的黯淡滩。木船破浪疾奔,郑虎臣对贾似道喝道:“此滩水如此清澈,你为何不死在这。”贾似道哪肯舍生,推托说:“太后许我不死,她若下诏,我就去死。”

这黯淡滩是建溪二十七滩的压轴大滩,险冠建州。福州萨家始祖萨仲礼的大伯父,元朝大诗人萨都剌,于至元二年(1336)往福州任职。他从武夷山崇安溪启航,过黯淡滩时深为后怕,在《黯淡洪涛》一诗写道:“长滩乱石如迭齿,前后行船如附蚁。逆湍冲激若登天,性命斯须薄如纸。”

“黯淡洪涛”于是成了南平出名的八景之一。从黯淡滩往上到湖尾村,建溪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是一段江流宛转绕芳甸的美景。文人们顺水而来,逐水而去,千年来独留一片空山寂寞。

黯淡滩上溯三四百米,东岸山体里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人造洞口,深碧的溪水款款流出,与干流再次汇合。它是壮志未酬的建溪水电站遗下的导流涵洞,外侧的建溪里,硕大的围堰基座从两岸插进了溪流。这20世纪50年代末上马的项目原本要建成全国最大的水电站,可因为历史原因五年后停了工。

黯淡滩正西面,两山相夹的沟谷间,一条安丰溪潺潺淌出。溪口上一座安丰桥,往闽北去的国道,就从桥上通向建瓯。国道岔了一条支路,从瓶颈似的溪口伸进了安丰沟,两三百米,竖立着南平纺织厂的大门。再往里,谷地渐深渐阔,住宅厂房,商店公园,傍溪而建,俨然世外桃源。南平纺织厂筹建于1970年,它的前身南平针织厂则建成于1966年,是上海卢湾区的勤余织造厂全建制迁来的。因为它的建设,父亲在1971年,像郑虎臣一样出了临安城,来到安丰沟。

四面八方来的人们,在这条荒沟里盖起了工厂,建起了医院,修起了电影院,甚至还造了一所学制完备的子弟学校。我在1981年春节后,转学到这里,我和父亲住在溪边的八角楼上。第一个学期,我不会说普通话,像傻子一样经常考三四十分。父亲忙于加班,常常很晚回家,看到我的分数,总是不惊不急地说一声:“下次考好点。”然后,在卷子上签了字。

没有成绩的负累,也没有大人的羁绊,我像自由的风,开始在班里交上了朋友。最先的发小蔡,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朋友,大人上班后他被锁在家里。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溜达过他家楼下,为孤独所困的他,正从二楼窗台朝下“找朋友”。我探监似的和他搭上了线。他帅气而多智,充满泉州人火一样的个性。从“离谱”到“离经叛道”,仿若一条伏线,埋在他不羁的脑瓜里。通过蔡,我认识了“厂二代”的朋友,我与剑锋成了哥们。剑锋来自莆田,他是班里的第一名,他也是我暑假作业的终极解决方案。我读完了他所有的书,比他本人看得都全,不可救药地和文科结了缘。

一个夏天的傍晚,蔡邀我们去游泳。针织厂的泳池,我们也是常去的,但这次不一样。他爸爸带着我们三个同学和他的弟弟,来到黯淡滩下游的建溪边。在国道上俯视建溪,它不过是一道低矮平静的水面,下到水边,才发现,建溪不是溪,它是一条江,一条大江。而我只有泳池几十米的经验。

蔡爸爸是个退伍军人,个子不高,却有着晋江人与生俱来的果敢热烈,他的字典里没有害怕两个字,带着四个孩子下了水。我们带了一个卡车内胎的大泳圈,人到中流,从浦城建瓯下行的航船在面前的深水掠过,激浪带来一波一波的冲击。头埋入水中,下方是无底的暗水,我脑中滚过不祥的画面,不由得攀住了泳圈。但终究,我们还是游过了建溪,又回到了此岸。游泳大考合格通过。

暑假中午,大人上了班,我们就跳进建溪。我们不仅过了河,还沿着黯淡滩东岸,逆水上行,翻围堰,潜深水,到达了白浪哗哗的涵洞入水口。它张开了乌黑大口,我们呼喊着,就义般投入急流,瞬时被冲进了一团暗黑。我们的啸声回荡在又高又大的涵洞里,顶上不时落下凄冷的水滴,边上全是黑得让人起疑的角落。荡了四五百米,出了静水流深的涵洞口,继续向前。左边,近岸的黯淡滩像一张巨型的榴莲壳,礁石布满了溪面;右边,一道顺坝加深了航道,落差剧烈,白水翻腾。我们裹着浪而下,失速失重让我们尖声惊呼。远处岸边的人们向我们急切地挥着手,来不及回应,数秒之间,我们已越过了滩头,旋到了水泡泛起的洄水之中。

水固然是欢娱的源泉,可我们都忘了,水,是会吞噬人的。

1995年十月底的一天,我们的师父,蔡爸爸,像往常一样去游泳,天黑了,再也没有回来,沉在了那片静水流深的所在。

死亡,接踵而至。第二年九月的最后一天,父亲倒在了家里,我深夜赶到家,却只听见末日世界崩碎的声音。

1957年夏末,父亲从福州台江码头登船,抵达南平双剑潭,仰望着这山河表里的壁挂古城时,一定倾倒于她的巍峨,因为家乡坦荡如砥,一眼能望见天边的云朵。那刻,他不曾料到,这巍峨将与他发生怎样的交汇。他转道来舟去了上海,大学毕业分配在杭州,十年后熬不过思亲之苦,调到了这里。

再壮丽的山水,也是要告别的,再欢聚的人生,也终是要散场的。

1989年秋的一个深夜,蔡突然来我家,交代了几句话,次日就音讯全无。半年后,才知他经香港去了台湾外公家。那时,两地交往不便,但我们时断时续地通着信。在信里,我知道,他打工了,学吉他了,甚至上大学了。在信外,我不知道,他遇到了难以翻越的“黯淡滩”,失和了,流浪了……很多年以后,我们再见上的时候,俊美少年蔡消失了,眼前是一位僧袍井然的见翘大师。

那一次,我们一起回到南平。山城立体的灯火,灿烂辉煌,恍若一场亘古未醒的梦。穿过这个梦,车子向北驶去,走进了当年的泳场,我们默默走了下去。沙滩地貌如旧,光线晦暗。往江上望去,宽阔的建溪逝水依然,如一位故人。

纤月浮上东山,沙滩夜色迷蒙。我和我的高僧同学,一后一前,无言可语,竟是痴痴地呆住了。眼前一川滔滔,入耳的尽是故人的呜咽。

我的家乡,在东海边。那个渔村,四野平坦,吹着终年不息的海风,响着日夜无休的涛声。我出生在这个最完美的大海故乡,孩子心里,没有故乡的概念,离家前,母亲生怕我被拐不知归处,再三叮嘱,我们是漳港人。离开南平之后,有时,我会想,难道只有父母之乡才配得上故乡吗?

南平,就是这样一个故乡。她不是血脉的起点,却是情感的深渊;不是出生的原点,却是命运的转折。她以黯淡滩的激流、安丰桥的月色、建溪水的深沉,将我的青春冲刷成另一种模样。那些在水中消逝的人、在岁月中走散的朋友、在暗夜里崩塌的依靠,都化作她沉默山河的一部分,也成为我生命年轮中再无法剥离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