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乡愁,是游子内心永恒的牵挂,是地图直线距离都丈量不出的愁绪。大武夷用千年文脉滋养无数游子,他们承载着故乡的成长记忆,见证着故乡的岁月变迁。如今,家乡正以崭新的姿态蓬勃发展。
为汇聚四海乡贤的赤子深情,镌刻闽北岁月的永恒记忆,南平市委统战部、南平市工商联、闽北日报社联合组织开展“武夷心·闽北情”征文活动,将陆续选登佳作,以飨读者。
儿时,父亲背着行囊,我挎着书包,在闽北高山区的山路上来回跋涉。身为教师的父亲,随着一纸调令,我们的足迹遍布鲤鱼溪畔、洞宫山麓,我如同父亲身上的烙印,深深镌刻在这些地方的记忆里。山路曲折绵长,父子俩的脚步声在幽静的山谷中回响,如同永恒的旋律,却难以撼动那份沉静的庄严。初春的雨水把泥土浸得松软,毛竹笋尖悄悄顶破地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父亲的背影,那时懵懂,却仿佛已知道,这蜿蜒山路盘绕的深处,埋着我一生也割不断的根——这朱熹幼年曾受启蒙、文脉静静流淌的白茶之乡政和。政和县的名字,由宋徽宗赵佶亲赐,寓意着政通人和,这一名称自宋朝沿用至今,成为政和县独特的文化符号。
我们像一阵风,刮过不同的村落,落在陌生的屋檐下,却总能被相似的温情稳稳接住。每到一个新学校,总有乡亲递来一杯政和白茶,其独特的自然萎凋与低温干燥工艺,保留了茶叶的活性酶,再配上几颗冰糖,让这杯茶不仅是一份温暖的问候,更是千年茶文化传承的体现。茶汤清澈如镜,热气袅袅升起,乡亲们那朴实的笑容如同初升的太阳般温暖,瞬间照亮并温暖了我的心房。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夏夜,跟着学校隔壁家的哥哥去田里捉泥鳅。他点燃松香火把,那跳跃的橘黄光晕一下子撕开蛙鸣鼓噪的黑暗,把整片水田映照得像流淌的琥珀。我赤足踏入微凉的泥浆,屏息凝神,手指猛然扎入泥中——嘿!一条滑腻的泥鳅瞬间在掌心翻腾,水花四溅,夹杂着松脂的芬芳与我们惊喜的呼喊。那份纯粹的野趣与收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初来乍到的拘谨与不安。有一次,父亲在学校病了一场,年少的我倍感无助,有天清晨,门缝下竟不知被谁悄悄塞进来几枚温热的土鸡蛋。人心如镜,那点点微光,在清寒岁月中熠熠生辉,让我早早体悟到了人间温情的真谛。
日子虽清苦,但父亲矗立于教室前的背影,犹如山中的青松,坚韧不拔。讲台上,粉笔灰悄然爬上了他的鬓角,却映衬得他眼中的光芒愈发璀璨。那光芒,时而令我恍若置身于不远处云根书院的残碑之前,碑文虽模糊,却仿佛映照出朱熹之父朱松创办书院的辉煌历史。他常对我们,也像对自己说:“读书,是咱们山里人唯一不弯的脊梁。”话不重,却像种子一样,深深埋进我心里。那些清贫的光景,父亲对知识那份近乎执拗的热忱,竟让苦涩的日子也透出光亮来,仿佛贫瘠的山地里,总能倔强地开出坚韧的花,就像那漫山遍野的毛竹,任风雪压顶,竹节依旧铮铮地向上拔。
闽北的滋味,也跟着脚步,刻进了记忆的深处,尤以政和为最。一碗镇前扁肉化作童年记忆中最温馨的慰藉。春日里,母亲用新挖的嫩竹笋炖上过年留下的腊肉,那股鲜香,犹如利剑穿透雨季的阴霾,直抵心脾,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春日暖阳之下。还有父亲书桌旁那杯永远温着的政和白茶,银针白毫在粗瓷碗中浮沉,茶汤清亮微黄,宛如琥珀,入口先是山野的清新凛冽,继而转为日光的温暖醇厚,最终以一缕悠长的回甘,悄然滋润着心田。这些味道,早已超越舌尖,融入血脉,成为异乡暗夜中无声召唤的魂魄。有时走在陌生的街头,猛地听见一句乡音,这些滋味便轰然翻涌上来,仿佛故乡茶山的云雾裹挟着竹海的涛声,直直地撞进心窝里。
如今,隔着山山水水回望。父亲当年那份微薄的薪金,竟也滋养了如我一般的许多孩子。薪火相传,如今家乡的校舍早已焕然一新,更多年轻的身影站上了讲台,接过了那支粉笔的重量——那重量,是无数山里娃攀爬命运高峰的梯子,也是千年文脉在这片土地上无声的延续。再看那熟悉的毛竹山,不仅年年孕育着鲜嫩的春笋,更催生出了竹工艺、竹纤维这些产业的新芽;而那片片茶园里的“金叶子”——政和白茶,铺就了乡亲们致富的新路,把故乡的清香,送得更远,飘得更久。
讲台上的粉笔灰簌簌落下时,茶山上的新芽正悄悄萌发,竹林里的春笋也铆足了劲向上拔节。父亲当年领我走过的曲折山路,既是离别的起点,也在山峦间曲折蜿蜒,引领我心归向永恒的故乡情愫——那个弥漫着幽幽茶香、浸透了青翠竹韵,回荡着古老书院遗风,也深深铭刻着松香火把下泥鳅扭动鲜活记忆的政和。时光荏苒,故乡山水草木依旧,而脚下之路却愈发绵长,学校里书声琅琅,回荡天际,响彻云霄。古老的文脉与现代的生机,在这片竹海茶乡间交织、回响——这就是我眼中,政和土地上演着的最深沉也最坚韧的蜕变。
当年那个跟着父亲在山路上跋涉的孩子,如今才算真正明白:乡愁啊,不是死死守着原地不动。它如同父亲那坚实的脚步,一遍遍丈量着这片土地,在起点与远方之间,织就一张无形的网,网罗着所有关于根的印记。即便行至天涯,洞宫山之姿、鲤鱼溪之气、白茶园晨雾、竹梢风吟、松脂香韵,以及乡邻掌心的温暖,皆化作心中永恒的印记……这一切,早已化作血脉里循环往复的潮汐。潮水涨起时,灵魂自然认得归家的路。
(作者系广西南宁南平商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