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为高地村红豆杉
■涂雅丽
车子沿着莒溪山势一圈圈盘旋而上,经过气势恢宏的梅花山山门。犹忆十年前,闽西女作家前往太平寮,曾在此合影,现在门前多了一片梅林。闭目冥想,初春时节,红梅枝头闹瑞雪,该是怎样热闹的景象!而此时,窗外的绿,先是稀疏的、零星的,待到后来,便成了汹涌的、扑入怀中的绿潮。待到这绿的潮水将人浸得透透的,心头的尘嚣也仿佛被洗去了七八分时,高地村便到了。
村口是静默的。没有喧哗的市声,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属于时间的安宁。建于明清时期的邱氏家庙,讲述着耕读传家的故事;悠悠永兴桥横跨大地,寄托着村民风调雨顺的愿望。高地是一颗明珠,是一块避暑宝地,据说这里夏天凉风习习,夜晚还需盖薄被呢。
我们是被水杉笔直的队列引向高处的。水杉站成一种矜持的礼节,用挺拔的绿意,将天空裁成细长的蓝绸。树上有标牌,有的标注160年,有的140年。岁月悠悠,水杉承载了时光的印记。
而更深处,是红豆杉。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苍褐的躯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时光在树皮的褶皱里,淤积成沉默的潭水。村里人是敬重这些树的。他们说起这些红豆杉时,眼里有一种光。那光里,是依赖,也是敬畏。
我走近了,将手掌轻轻贴在那皴裂的树皮上,触到的是一种粗粝而温厚的凉。恍惚间,仿佛能感到一种极缓慢、极沉稳的搏动,从树心的最深处,顺着我的掌心,一丝丝传上来。这不是树,这是一位时间的尊者,它不言不语,便将整部村史都藏在了那一圈圈的年轮里。
此刻,我就站在这片树林下听杉。
我倚着树站着,闭上了眼。这一刻,市井的嘈杂,俗务的纷扰,都退得远远的了。那风穿过林子的声音,便成了唯一的、广大的音乐。它不是在诉说某一件具体的事,它是在诉说一切。诉说着阳光雨露的恩情,诉说着寒来暑往的坚韧,诉说着种子如何长成巨木,也诉说着村庄如何兴起、繁荣,又如何归于这般动人的沉寂。
它们立在那儿,不知有几百年了,枝干是苍褐色的,虬曲着,伸向天空,像几句古老的偈语。阳光从密匝匝的叶缝间筛下来,成了些碎碎的、摇曳的金斑,洒在覆着薄薄青苔的石阶上。
红豆杉枕着这片山入眠,老屋枕着古树入眠。沿着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路向村里走,两旁是些木构的黑瓦老屋。木头的窗棂雕着模糊的花,像老人掉了牙的絮语。老屋就在树下睡着了,墙是土坯的,带着一种天然的、暖人的黄色。
许多屋子是空着的,门扉虚掩,锁头锈着,主人或许早已迁到山下的城镇里去了。然而,这份“空”,却不叫人感到凄凉,反倒有一种安详。它像一个做完了一天功课、安然入眠的老人,呼吸匀长,梦境平和。有几处屋宇看得出是修缮过的,梁柱是新的,瓦片是齐整的,但那格局、那气韵,却仍是旧的。这便很好。古村的保护,怕的不是人去楼空,怕的是画蛇添足,是硬要给一位布衣老者套上一身不合身的西装。高地村是幸运的,它守住了自己的魂魄,那份从明朝便开始的、从容不迫的静气。
忽然便想起王维的诗句来了,“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这高地村,不也正是如此么?它将自己活成了一株巨大的、沉默的红豆杉。它不争不抢,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将岁月的云烟,化作清冽的雨,滋养着每一个过客干涸的心田。
风忽然有些紧了,吹过这千年万载的林子,发出一种声音。那声音,初听是“飒飒”的,像海浪;再细听,又仿佛是“谡谡”的,像长者低沉的叹息。这里是红色的高地,去听听革命故事吧,追忆那段热血春秋的记忆;这里是绿色的高地,去听听流水潺潺吧,抚弹一曲空谷清音的余韵。
高地听杉,听土地的心跳,听岁月的静好,听时光静静流淌。
不知过了过久,我张开眼,掸了掸衣角的草屑,来时的纷扰仿佛已被这林间的风涤荡干净。归去时,我什么也没有带走,只觉一身都是那杉林的清寂之气。
一粒粒鲜红的浆果从红豆杉的密叶间坠下,几个同行文友垫脚采摘,接着就是惊喜连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红豆杉的果实,红豆大小,橘红通透,似一颗颗小玛瑙。握在手心赏玩,忍不住放一颗到嘴里,丝丝甜蜜在我嘴角迸裂。莒溪高地,因为这些“深山明珠”的存在,被称为人生高地。这树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魂。
我们问路时遇到一位老阿婆。阿婆放下竹篮,不指路,却弯下腰,在田埂边那一蓬蓬勃勃的绿里,摘下一把红宝石般的小西红柿,不由分说地塞进我们手里。“自家种的,甜得很。”那果实在掌心,还带着太阳的体温。她笑着,皱纹里漾开的是慈祥的笑容。
我们用清冽的山泉洗净了果子。汁液在唇齿间爆开,一种鲜活的、朴素的甜,瞬间冲散了所有古老的沉默。这滋味,让我忽然懂得,古村的保护,保护的不只是斑驳的木屋与千年的树,更是这阿婆掌心,毫无缘由的、温热的慈怜。
高地听杉,从此明白,敬畏自然、呵护厚土是写在高地人心里,长在高地人骨里的原始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