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东莹
家里有个旧相框,不大,却塞得满满当当,挤着全家福、爸妈的单人照,还有我和兄弟几个稚嫩的形象。其中有几张父亲年轻时的军装照是我的珍爱,照片里的他多英气啊,一身20世纪50年代的苏式军装笔挺整洁,眉眼间洋溢着光彩。
我打心底里喜欢父亲,却总觉得他更偏爱哥哥和弟弟。人们常说“父母顾不上老二”,这话落在我身上,好像格外真切。
长大以后,这种感觉也没变淡。我和父亲总说不上几句话,哪怕久别重逢,寒暄不了几分钟,他就训起话来。偏偏家中几个孩子,只有我一直守在父母身旁,可我和他的关系,却是兄弟中最生分的,挨训也是家常便饭。
2013年“五一”聚餐后,就因为一点小事,父亲对我连串指责。那天不知道哪来的脾气,我第一次大声质问他:“爸,我对你不好吗?就我一个儿子守在你身边,一直好好待你,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总看不到?”
憋了半辈子的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我自己都吓到了,已经很久没这么哭过。擦着眼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琢磨:我和父亲之间,到底怎么了?说他不爱我吧,肯定不可能。从记事起,多少次他把我抱在怀里玩耍,省吃俭用给我买玩具,有好东西从来舍不得自己吃,都留给孩子们;我生病时,又多少次是他用宽阔的肩膀,一步步把我背到医院。小时候我身体弱,有一回发烧,他摸着我的额头叹道:“你的身子骨怎么这么弱呢?”那声音里、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疼惜。过往种种,点点滴滴,都是藏不住的爱。
那场冷静的回想,让我想通了许多,父亲并非不爱我,他的爱从来都在,只是他不太善于表达,如今年纪大了,心里更是藏着老年人的脆弱,需要多些体谅。
过了两天,我揣着不安去看望父亲,做好了再挨骂的思想准备。推开门叫了声“爸”,他却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几下,像对小孩子似的,轻声说:“好孩子。”我早就习惯他的严厉,突然这样温和,倒让我手足无措。眼圈一热,我拘谨地说:“爸,您别生气了。”
那之后,我与父亲的话语渐渐多了,误解少了。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很少发脾气,说话总带着和气。我从没想过,父亲老了以后,会是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清晨,天刚放亮,家里的座机骤然响起。那部电话几乎是母亲的专线,平时很少有别人打来。因为我女儿要出远门,母亲前一天说要来送送孩子,但怎么会这么早就打电话?我看才六点多,大概是母亲看错表了。
爱人去接的电话,刚听了两句,她突然拔高声音:“啊?妈您别慌,我们马上过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有老人,总免不了有突发状况。我赶紧爬起来穿衣服,手还没碰到扣子,爱人就跑过来,带着颤音:“快!快!妈说......爸走了。”
我听懂了,却觉得她是口误,呆呆地问:“什么?走了?”爱人急得眼眶发红:“妈说,爸去世了。”
怎么可能?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啊!父亲一向身体壮实,没病没痛,女儿昨晚还去看望爷爷奶奶,聊了好一会儿,他连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啊。昨晚告别时,他还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女儿回来还跟我念叨,说爷爷今天格外亲她,我当时还笑着说:“因为爷爷最疼你啊!”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我向来善于控制情绪,可那一刻,心却被紧紧攥住,穿衣服的手抖得怎么也稳不住。
几分钟后,我们一家三口赶到父母家。母亲坐在沙发上哭,我没顾上安慰,径直冲到父亲床边。他侧卧着,脸色和平时没两样,安详得就像睡着了。我们赶紧用学过的急救方法试了又试,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终于,绝望漫上心头。我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再也叫不醒的父亲,才真正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我蹲在床边,想对他说些话,许多藏了很多年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声音发哑:“爸,爸,您听得到吗?我一直很想告诉您,我很爱您,真的很爱您。从小看着军装照,您一直是我的骄傲啊......爸,我真的很爱您,我们都很爱您......”
我多希望,父亲还能听到,像以前那样,睁开眼,再叫我一声“好孩子”。可再也没有回应,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落在他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