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武
龙岩初级中学操场北面的陡坡,高约三丈,石壁冷峻严肃。谁料一墙薜荔攀缘其上,绿云翻涌,竟有燎原之势。我仰头良久,心里涌起久别重逢的惊喜。
记忆中的薜荔,本应匍匐在残垣断壁、古桥老崖上。薜荔果实憨拙,颜色清丽,似馒头又如倒置莲蓬。它有着形象的名称:“鬼馒头、木莲”。但在我的故乡,它有个奇怪的名字:“乒抛”,谁也不知这名称的来历。
一个个“乒抛”挂于枝叶间,像《山海经》遗落在城市的绿色铃铛,风过时微微摇晃,叮当作响似是草木的耳语,带着远古的风露。
薜荔天生就懂美学。它的叶小且硬,仅拇指头大,果实却硕大如秤砣。绿得近乎透明的嫩果,与老气横秋的墨绿老叶对峙,就像一豆灯光照亮陈年旧影。藤蔓如铁线描,它把根须深深地锲进石缝,在护坡上起笔、顿笔、飞白,一气呵成,竟是一幅宋人《溪山行旅图》。
这一壁绿毯替城市缝补了水泥的伤口,给冷硬的护坡添了一分诗意。薜荔果在炎阳下轻轻摇晃,似乎在召唤远古的风尘烟霞。“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屈大夫给《九歌》中的山鬼披上绿色的薜荔披风。自宋元而明清,山鬼从木石之怪化为窈窕女郎,再到郭沫若考据为巫山神女,千百年来,薜荔始终是那件不褪色的裙裾。
傅抱石最懂屈子此中幽意,水墨氤氲,薜荔翻飞。山鬼飘于云端,眉眼之外似神似鬼,皆在一袭绿衣,恰如白香山的诗句:“薜衣换簪组,藜杖代车马。”张岱任性而洒脱:“薜荔可衣,不羡绣裳;蕨薇可食,不贪粱肉;箕踞散发,可以逍遥。”他心中的薜荔带着苍古之美,不染俗尘,与世无争。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千年前,柳宗元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将对故友的思念,借风化雨投递到了汀、漳二州。薜荔正是南方特有的风物,隔山阻水的汀州刺史韩晔和漳州刺史韩泰想必收到了他那孑立高楼的孤独。千年后,歌手刀郎唱着《颠倒歌》:“采薜荔呀水呀来呀,树梢搴那芙蓉花。”薜荔是最忠诚的邮差,日夜奔跑,带来柳河东无法言说的忧伤。
薜荔,在它自然与人文交织的漫长岁月里,不但带着山野的灵性与高洁的隐逸情怀,更将它与众不同的价值融入人间烟火。母亲掰着手指细数它的好:根茎可入药,治风湿痹痛;籽含果胶,能做凉粉。薜荔果实看着大,其实很轻。肚子里装满芝麻大小、浅褐色的种子。切口处渗出牛奶般黏稠液体,果胶的秘密就在其中。
在老家,这种乡下独有的凉粉叫“乒抛冻”,取一把晒干的薜荔籽,塞进纱布袋,在一盆凉米汤里慢慢揉搓挤压。果胶渗出,米汤由清而浊,再由浊而清,最终凝成琥珀色的一团,颤巍巍,像把夏天冻住了,这是天然植物化学因子催化出的神奇魔法。碗勺的敲击声传来,小贩挑桶沿街叫卖。一勺蜂蜜浇上去,暑气瞬间碎成清凉的雨,那是我们童年最奢侈的解暑佳品。
晶莹剔透、爽滑冰爽的“乒抛冻”似也随风远去,我再也没有品尝过,但那盛在碗里的琥珀色,却在记忆里生根发芽。
这面几乎垂直的薜荔墙,这些谦卑的攀缘者,目送着落叶和尘土卷起又飘落。它们沉默不语,却在一寸寸蔓延里,悄悄续写着属于自己的文化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