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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3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闽西日报

高地那片风水林

日期: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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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 话说闽西       上一篇    下一篇

图为连城莒溪高地村俯瞰

吕洪荣

若不是亲见,我实在难以将这满眼的苍翠,与一个曾经喧嚣的“物资中转站”联系起来。这便是连城县莒溪镇高地村。

村子是安静的,安静得只容得下水声与鸟鸣。它静静地卧在一片高山谷地之中,东西绵长,南北窄收,仿佛天地间一片安详的舟。同行的一位热心村民忙前忙后,不疾不徐地为我们数说着村子的年轮:宋属河源下里,明、清属河源里,每一页翻过,都是百年风烟。然而,这些历史的刻痕,似乎并未给这片土地增添多少沧桑的戾气,反倒被这满山的绿意、潺潺的溪流给温柔地消化了,融成一股古朴而沉静的气息。

我们沿着村道漫步。水是极清的,带着山泉特有的甜润气息,潺潺湲湲,不舍昼夜。依山而建的民宅,有钢筋水泥砌筑的高楼新居,也有一些是木梁黛瓦的旧制。这些民居就那么傍着山势,疏疏落落地散着。我走近几栋颇有点年头的旧厝,只见那木色是经了风雨的深褐色,沉郁而温厚;瓦片上是茸茸的青苔,像岁月绣上去的暗花。整个村子,便被四周迤逦的青山与无边的翠竹紧紧地拥在怀里。

在这里,速度似乎失去了意义,唯一要做的,便是慢下来,让呼吸与溪声同频,让心神与山色共染。而最让我流连忘返,乃至心生敬畏的,是村口的那片水口林——客家人代代相传的“风水林”。

尚未走近,目光便被几株参天的巨木攫住了。那是水杉,一种孑遗的、古老的树种。它们就像几位默然无语的巨人,披着满身鳞甲,深褐色的树皮,枝干虬然,直指苍穹。数百年了,该有多少风霜雨雪从它们的枝头刮过?该有多少度春秋更迭在它们的年轮里刻下印记?它们就这样挺立腰杆,看着村中的炊烟缕缕升起又散去,听着溪边的孩童一代代啼哭又老去。它们是时间的化石,是高地村活着的历史。

水杉树下,一方小小的土地公神龛,静静地立在虬结的树根旁。龛前的石板上,犹有香烛的痕迹,淡淡的,仿佛人间祈愿留下的余温。在客家人的心中,这方寸之地,便是与天地沟通的坛城。村民们于此祈福。土地公与风水林,在他们的心中,早已浑然一体,是冥冥中给予他们安宁与希望的所在。

同行的村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抚着一株水杉粗糙的树干,如同抚着一位老友的臂膀,缓缓说道:“这林子,是我们高地村的宝。老辈人传下话来,这水口的林子,是村子的‘衣冠’,是锁住‘生气’的屏障,谁也动不得。”他的话语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豁然。这“风水林”,哪里是玄虚的堪舆之术,它分明是客家先民们生存智慧的诗意结晶!他们或许不曾读过深刻的生态学著作,但他们从与自然相濡以沫的漫长岁月里,体悟到了最根本的真理:通过栽植风水林,来弥补村落的出入口在空间上的开阔,引导和优化自然之力,最终构建出一个“山水环抱”的完美小生态。这片林木成为村落赖以呼吸的“绿肺”,调节局部气候的“天然空调”。那繁茂的林木,既是好风水的证据,也是营造好风水的手段。

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份朴素的信仰,化为数百年来铁一般的村规民约。村民告诉我们,即便是村里最顽劣的孩童,也晓得这林子里的一草一木是折不得的。一代代的村民,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这片林子。而这片林子,也以其磅礴的生命力,慷慨地回馈着它的守护者们。

“就说那些年吧。”这位村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1996年、2006年,上杭、长汀、永定特大洪灾很是惨重。可我们高地村,靠着这片林子,溪水是涨了些,却平平稳稳,村里没闹水患,也没见着大的水土流失。”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村民以敬畏与爱护为贡品,奉献给山林;山林则以安宁与丰饶为赐福,庇佑着村民。这不是索取与给予的单向关系,而是共生共荣的生命共同体。

近几年,高地村这得天独厚的生态,也成了它走向外界的名片。村里依托这满山的青翠,发展起了乡村旅游。漫步在修葺一新的乡间小道上,呼吸着那被林木过滤了无数遍的、清冽如泉的空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城市的逼仄与焦虑,在这里被无限的空间与宁静稀释得无影无踪。心旷神怡,便是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临上车前,我再次回望村庄四周那翠竹与其他珍稀树种混合生长的森林,尤其是那几株水杉的轮廓,在渐蓝的日光里显得愈发深沉、巍峨。土地公的神龛则隐在树影里,静谧而安详。整片风水林,仿佛一件巨大的、墨绿色的斗篷,温柔地覆盖着这片土地,覆盖着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的人们。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高地村的灵魂,不在那些史册的记载里,也不全然在那些古朴的民居中,而正是在这片生生不息的、被虔诚守护了数百年的风水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