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秦娥·娄山关(图片来源网络)
■ 张佑周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开始长征。11月25日至12月1日,中央红军在湘江边与国民党军苦战六昼夜后,突破国民党军的第四道封锁线,粉碎了蒋介石围歼中央红军于湘江以东的企图。此役红军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人员由长征出发时的8万多人锐减至3万余人。湘江战役的惨烈、红军当前被动挨打的局面引起了许多红军指战员的深刻反思,“让毛泽东出来指挥红军”的想法也在红军将领中传开。1935年1月,在遵义会议上,毛泽东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同周恩来、王稼祥组成三人军事指挥小组。
遵义会议后,红军越遵义北的娄山关北上,计划在四川泸州和宜宾之间渡过长江,却遇阻折返再向遵义进军。回到娄山关时,贵州军阀王家烈部奉命驻守,欲断红军退路,红军在毛泽东指挥下,歼王家烈一个师,乘胜重占遵义城。毛泽东诗兴大发,写下长征途中第一首词《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首词写的就是红军打败王家烈,攻克娄山关的战斗。这场战斗,打得干脆利落,打得扬眉吐气,一改此前红军的被动局面。
词的上阙写红军向娄山关进军的情景。首句“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分别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记录1935年2月那个战斗的霜晨,西风强烈地呼啸,长空雁叫,月色朦胧,白霜遍地。视觉、听觉震撼力和冲击力跃然纸上。
紧接着重复“霜晨月”后的两句“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则突出听觉感受。因为在月色朦胧的寒冷中行军,能听到的是近处“踢踏踢踏”急促的马蹄声和远处指挥队伍前进的断断续续的军号声。前一句写实,后一句写虚,实虚相生;“马蹄声碎”是离散,“喇叭声咽”是凝聚,一放一收;构建出多层的感官体验。红军在霜晨的月色中有序地进军,预示着这场战斗虽然形势险恶,胜利却是必然的。因为“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也表明,红军指战员充满战斗的豪情壮志,无往而不胜!
词的下阙写红军取得娄山关战斗的重大胜利。虽然没有写战斗场景,也没有写红军战士的英勇战斗,却通过“雄关”“真如铁”“从头越”“如海”“如血”等有鲜明感情色彩的词汇表明战斗已经取得胜利。首句“雄关漫道真如铁”写红军在娄山关打的是一场硬仗,要“漫道”越过坚固的雄关,要打败像铁一样坚硬的敌人,谈何容易!但红军硬是实现了这场战斗目标。第二句“而今迈步从头越”不仅清楚地说明,娄山关战斗已经取得了胜利,而且作为遵义会议后重回中央红军领导岗位、亲自指挥红军长征行动的毛泽东信心满满,确信今后已“迈步从头越”,将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中不断突出重围,就像娄山关战斗一样,迎来节节胜利。重复的“从头越”铿锵有力,寓示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开端。
结尾的两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既是真实的写景,又是强烈的抒情。“残阳”即夕阳,表明经过一天的行军、战斗,天色将晚。而“如海”的苍山和“如血”的残阳不仅是对于古典山水诗绿水青山的柔美吟咏的突破,而且与词人此前的“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的轻松愉悦心境和审美观照不同。词人在这里将战场体验注入自我观照,创造出一种带硝烟味的崇高美学。这种审美不是书屋里的想象,而是从尸山血海中升华出来的生命感悟。这是因为,尽管娄山关战斗歼敌一个师,但红军自身的牺牲据史料记载也达700多人,可见“残阳如血”的背后是多么的沉重!
娄山关战斗是毛泽东重新掌握军事指挥权后的关键一仗,这种个人命运与军队存亡的双重转折,无疑赋予这首词一种特殊的生命强度。词人并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将全部情感倾注压缩于景物描写中,创造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艺术上另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是用词的形象独特。如,全词46字,动词有11字。词人通过这种高密度的动作运用,使文本始终处于紧张的动态平衡中。毛泽东将军事家的战场直觉与诗人的语言敏感完美融合,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战场诗学。再如,全词的入声字多达16个,占三分之一强,尤其是“烈”“月”“咽”“铁”“血”等字,构成急促收音,很好地模拟了行军的脚步与喘息。“雄关漫道真如铁”的“铁”字,不仅是比喻,更是声音的定格,一个像金属铁一般的冷硬韵脚。可见词人展现出来的令人惊叹的匠心独运。
1957年《诗刊》发表这首词时,作者自注曰:“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因此,当“残阳如血”这抹光影消失在词的尽头时,作者似在告诉我们,作为会打仗的军事家毛泽东虽然回来指挥红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但作为诗人的毛泽东写下的伟大的战争诗歌却不是为歌颂战争而存在的。“如血”的残阳将引起人们对生命脆弱性的沉思:战争是要流血牺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忆秦娥·娄山关》已经超越了对于具体历史事件的讴歌,它不啻是人性光辉的见证,是一块永远屹立在文学史上的巍峨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