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虹丽
我站在桥上。卞之琳《断章》里的诗句浮上我的脑海，“我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向远处张望，希图看到楼上的人，却意外看到一幅绝美的国风画，正镶嵌在圆形画框里。一株乌桕挺立画中，枝干匀称，绿叶婆娑，圆框的边沿，几缕白云静静浮游在蓝幽幽的天幕上。
我从桥的窗户里凝视着这幅画。
闽地山区多古廊桥，而建在城区的廊桥，只有连城县的文川桥，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所谓廊桥，桥身似廊，如带飘逸，桥面上建屋，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以保护桥体。文川桥上廊屋两侧的墙体是用木板建成，每隔一段距离开出一个圆窗，从桥内向外望去，河畔的树木花草，远处四角井街区的塔楼亭阁，都映入圆圆的窗框里，装帧成一幅幅古典风景画。画风随步移换，或绿枝斜逸而出，或溪流穿行蜿蜒，或曲栏亭阁秀雅。时已初秋，南方却犹似盛夏。阳光灿烂，一个又一个圆窗剔透明亮，从微暗的桥内看去，像极了桥的眼睛，清澈而明丽。
桥的眼睛也在凝视着我，似乎想告诉我一座桥的秘密。
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喜欢寻访一些古迹。家在瑞金的我，因处赣闽边际，经常来往福建行走，踏足闽地古廊桥却是第一次。刚进入连城时，我便提问DeepSeek哪里可访人文历史景点，在众多的推荐中选了这座桥。在百度地图导航上搜索，对话框里始终没有这座桥，难道年代久远已经毁坏消失，或是推荐有误，心中甚是疑惑。于是向一幢大楼值班的保安问路，这个土生土长的连城人一脸茫然，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桥。最后我指着地图导航里搜索文川桥弹出的“某扁食店（文川桥店）”，问这与文川桥是否有关联，这位中年男子眉开眼笑地说知道这家店，边上确实有座老桥，称自己经常去那吃扁食，却有二十多年没从桥上走过了，从不知它的名字。我们于是按照这家扁食店的导航前往，在四角井历史文化街区入口处下了车，走过文庙，跨过一座崭新的石拱桥，穿行一段繁忙的小吃街找到了这座桥。木构牌楼式桥门立于街边，翘檐如羽翼张开似驭风飞翔，匾额高悬，正对着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书“文川桥”三个醒目大字。我又疑惑了，那个本地人何以不知其名？只能说通往对岸的桥多了，一座千年古桥的慢速度，已让许多人抛诸脑后。
在时光的河流里，遇见一座古桥，是一种缘分。在全国现存1800多座古廊桥中，文川桥算不上雄壮，也算不上精美，更无远扬的声名，它静静横跨文川河上，本色凝重，古朴而低调。在这之前，我当然走过不少桥，所谓“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这样的话是没有资格说的，但如今过桥，何须用脚，开着车风驰电掣就可碾压而过。家乡的双清桥是一座古廊桥，按清代原貌修复，站桥上廊棚下，可尽览绵江河两岸风光，我只是偶尔匆匆走过。多年前，在赣南信丰县，我曾目睹玉带桥的雄姿。长长的廊桥呈一道弯弯的弧形，横跨在青山绿水间，气势壮观。我也仅是止步于远观而已，像许多人一样，满足于到此一游。
难道是因为它们少了一双令我驻足的眼睛？
在文川桥明亮的眸子里，盛满风景，饱含深意。在另一侧，澄澈的眼睛里映现出一幅江南水乡的温润画面：远山如黛，细水缭绕，白墙灰瓦临水而立，巷道栏杆傍水相连，绿树杂花相映，水天云影相接。我是梦中那个江南女子，长发披肩，衣袂飘飘，正缓步轻移，走进古时的光阴里。远处的叫卖声、音乐声、喇叭声从桥外灌入耳朵，市井烟火唤醒了我。
在这座河流之上的桥屋里，行人歇脚休息，闲人自在娱乐，另有一番风景。很多老人聚在这，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听戏曲，有的在闲聊，他们的生活与这座桥连在一起，成为一座城的风景。我是又一个走过这座桥的游人。
古廊桥，渡人，也渡岁月风雨。
出了桥门，伫立街头，忍不住回望。桥屋的外面，因无数风雨斑驳的木色，变得灰暗厚重，两侧木板雨遮如披在人身上的雨披微张，像极了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翁。它就那样独立于河之上，雨遮上开出的圆窗，收敛了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