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近读学者段义孚的《浪漫地理学》一书,他探讨了一个颇具诗意的问题:“天文学家彻夜坐在高山上或沙漠中的望远镜前,直直地盯着那些看似闪耀但在百万年前就消失了的繁星。若有人问,为何如此?”随后,他自问自答道,世界上有些人会在广袤与无垠面前感到无比满足;他们虽追逐精确的事实,骨子里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当梁征的新诗集《秀起汀水》呈现在我眼前时,我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在晨曦初露或夕照蔼蔼之时,一个人独自在汀江畔踱步,他时而眺望远处的群山,时而俯身捻一把身下湿润的土壤;凝视着眼前千万年来汩汩滔滔、只顾向前的汀江水,常常陷入沉思。若有人问,为何如此?他用诗句回答:“今天我还在想 一条江是不是自己的亲人/有多少人会在另一个地方的黑夜里想起/有多少人在离开的时候/它背在身上”(《风雨汀江》)。
梁征说,“人的一生,写在岁月中的业绩是一种记载,留在心中的诗意是一种永恒。”他的“诗歌地理”与他在岁月中的现实书写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梁征的诗歌地理与其人生实绩是一种精妙的互文。诗人希尼在谈到作家与地理的关系时曾说:“当我们谈到作家与地点时,一般会假设作家与该环境有某种直接的表述关系或解释关系。他或她成为该地区的精神的声音。”这意味着,一个诗人置身在某种环境中,理应发出与该地区相匹配的声音,他必须捕捉、提炼并传达出那片土地独有的精神景象与文化气息。《秀起汀水》是梁征“闽地三部曲”的第三乐章,继书写福州的《寻找雪峰》、描绘莆田的《木兰春涨》之后,新诗集《秀起汀水》主要聚焦于诗人在福建龙岩的影踪。这是他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短短几年,成就了这本厚厚的诗集。紫金山、梁野山、冠豸山、庙金山、松毛岭、丁屋岭、河田、培田、院田、永福樱花、东山草堂、永定土楼、盈吾公祠、店头街、济川门、百姓镇、客家米酒、下洋苦橘......一个个地名、吃食,不仅写出了闽西大地的自然风光、烟火人间,更是梁征的步履所到之处内心发出的“啪嗒”轻响。一次次触动心灵的遭际,仿佛桐花在春雨的山岭溪涧簌簌凋落:
汀江流水 客家土楼
劳作的众生度过了很多不眠之夜
夜啼声中 就能感受瑟瑟的颤动
一张瘫在落地窗玻璃上的脸
独自泪流 看不散的霾 听风吹雨
那岭上无名的红军坟包前
时有长跪不起被截返的汉字
一些不屈的草 又有了拔节的冲动
——《岭上桐花开》
很久很久无缘光顾店头街了
霜冻密封的家书一直没有穿过
汀江大雾里的济川门
我想提笔 泼墨
在天空画一匹擎旗的战马
让层层雾霾散去
让这匹马跃过汀江
——《跃马汀江》
“汀江”是《秀起汀水》的核心词。这条客家母亲河,流经多地、终入大海,仿佛昭示着这块土地的辽阔与气度。而沉默的大地,与江水日夜对话,似乎就是在等待一个诗人,为它们发声,让它们露出美丽的容颜。“杜鹃花深藏矜持的艳丽/布谷鸟送来第一封家书/灵动的汀江笑赴春天之旅(《秀起汀水》);“大片大片的森林 星空和溪流/他们怀抱石阶 触摸遍野的花朵”(《天宫山 禅起法眼》);“大雁犁出了一条沟痕/田野仍然在你的怀抱”(《冠豸秋风》);“你知道这斑驳的木窗/晴天的光线雨天的霉味/但你不知道我至今还会携它在身边/一有空便打开 就着虚幻的山水/看一行白鹭飞”(《培田鹭飞》)......梁征的诗行,带着闽地温热的潮气,让我们全景式、沉浸式地体验了闽西山水。中国人素有“自然山水即是文”(刘勰)的观念,山水是自然造化的赠予,也是俗世生活的转弯处,更是心灵的游牧地。古人常以山水为镜,在山水的参照中反观人的存在境遇,在山水中探寻时间和空间的要义。闽地汀水赓续着前人的涟漪,也蕴藉着簇新的春潮。梁征或匆匆或从容地行走在此,山水不仅涤荡着他的诗心,也让他感受到了时间流驶、空间转移中“物”的变迁。
自然风物映照山水本然的质地,也承载着一个地方的灵魂,人与山水的对话,是神与物游的美好象征。梁征在幽谧的夜色、汹涌的洪峰、四季的流转中体认了“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汀水风物自有其独异的情致和意趣,身处其中,梁征不做浮光掠影的行旅者,而是深情凝视、感物吟志。都说世间万物皆有灵气,但一个人的灵魂如果不能与之相通,自然就只是物而已,人的灵魂也是无感、僵死的。《易经》里有句话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这里的“感”就是法自然,领悟万物本性,而有感觉、感悟之后,才能“通”,才能让自然万物真正投射到自己的心里。梁征的“感”,可见之于他具体、精微的笔触,充满了细节和实相:“一株粗壮的银杏告诉我 天亮了/白露宰杀一只河田鸡”(《汀水白露》);“草色青青的山脚下/在星星很寂寞的夜晚/那些土生土长的故事/拌着农夫嘴中红心地瓜干/嚼吧嚼吧地作响”(《冠豸山 踏青寻红的山》);“众人用毛笔把自己写到竹简上/轮流喝酒 竹简每捻动一次/就有一个名字 兀兀地立了起来”(《客家流水席》)。似一幅风俗画,画中有山水有树荫、有蒲扇摇来的盛夏凉风、有客家人温热的老酒、有潺潺溪水和人们走动的声响——这种响动是诗集《秀起汀水》中最鲜活、最令人欢悦的部分。也正是这些响动,唤起了诗人丰沛的情感和洞察力,使他不再是对山水单纯观看、描摹、赞叹,也不再扮演单纯的自然的学徒,他更多的是风尘仆仆地投身于山水。“我”在山水间的往来、奔走,却无意于讲述“我与山水”“山水与时光”的故事,而是重在与他者的平凡生活,以及与一切事物的相遇。
这些相遇并非偶然,它是众多物象在诗人内心的倒影和驻足。
梁征似乎早已为一次次相遇做好了准备,他在江水的流动中寻找云团的影子,在客家山歌的咿呀中听见族人的悲欣......他拥有了对事、物的敬畏和体恤之心。他经过它们,细致地亲近它们、体察它们,赋予它们生命的热忱。同时,也确认着“我”的存在和“我”的可能,“我是来自山外的陌生人/体内有剧烈的地壳运动/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一切皆可弯曲/我只能烧起一炉子文字 取暖”(《银杏 衣袂飘飘》)。诚如奥地利画家埃贡·席勒所说,“自然只给了我们生命,艺术却使我们成了人”,艺术引领我们在显见的俗世中塑造精神的“高岸”和“深谷”,探求潜在世界中那些剧烈的“地壳运动”。艺术教会我们良善、同情与爱,“这个从经书里跑丢的孩子/是否还需要我们的神/这样的善待 牧养”(《猛虎踢踏梅花山》);“一切都是原始的 爱神在倾听石门湖的波漾/时大时小的晚钟声——/我的心中装满蝴蝶谷的纯净”(《让爱寻找会飞的爱》)......诗歌,让梁征获得了生命的另一种言说方式,它不是简单记录个体生命在世间的辗转和心灵轨迹,更关乎人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深沉理解和应和。
诗歌让人类的心灵获得了无限的时空感,并加深了诗人对于超越自身之有限性的信念。有了这种确凿的诗歌信念,诗人的目光愈发高远,眼前的寻常光景也因为心灵褶皱的加深而变得极具历史感:
从我到你 是祭奠 是悼亡的初春遗迹
我腹部的中年秋野 已是星空静寂
那柔软的生生不息的红土之母
在我体内的溪水盈盈 不亏不溢
那覆盖的日月美如浮世
从你到我 从我到你
是不被驯服的灵魂 细节里拆卸的历史
是锁骨穿过的隧道 一场生态的警报
那被落红的季节 比被围剿痛苦
多像是我劫后突围的长征......
春旱 被骄阳灼伤的土地
——《山花影动》
在江水流淌、山花浪漫处,诗人追溯着脚下这片土地的“来路”。这片曾栉风沐雨的土地上沉睡着太多的记忆,一代代人在这里生活、繁衍;每一个村寨、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跌宕的来历和故事。那些长眠此地的人、那些流离失所的过客、那些在史书中被反复传颂的英雄、圣贤和无名者的墓碑......梁征路过它们、翻阅它们,如同春风年年翻越大地,诗人内心燃起的火焰照亮了那些山脊的暗角。在《秀起汀水》中,我读到了《敬仰汀江》《捧在手心的汀江水》《回溯汀州》《诗入汀州第一城》《在汀州 做自己的圣贤》等一系列具有“怀古”诗思的作品。这些诗篇不再停留于对一个地方吉光片羽的勾勒,而是试着对这个地理空间所孕育的文化精神作出深切回应。众多的人物和叙事早已隐没于过往的尘烟之中,诗人发掘它们,审慎地将它们擦亮,借由与山水的对话、心灵的冥想,让它们成为变幻的、流动的历史表达。“站在乾隆年间的青水井旁/以寻觅的喜悦仰望长寿老人脸上的颧骨/还有纯朴的乡人不约而同的身影/拒绝茁壮的辣蓼草或一支支艾蒿抚摸”(《守候丁屋岭》);“在红色的战旗和白色的梅林之间/我们对旅途 飞鸟和季节的选择/能说些什么”(《梅落丹霞》);“这个讲‘军家话’的戍边小镇/中山古镇 香魂像一张皱缩的地图/在迎恩门 我遗留了一壶茶/至今还来不及喝上一口”(《中山古镇》)......诗歌可以让人目光如炬,在时空并置的结构中洞穿历史之障,梁征显然体悟到了这种力量,并在诗歌写作中展露出了诗人的文化自觉,以及对诗歌人文品格的追求与淬炼。
刘若愚认为:“中国诗歌中的时间观念分为个人、历史、宇宙三类。所谓深远无限的时间设计就是能够跳出一己一时的时间感受,去体味历史的脉搏和宇宙的规律,使其诗歌宏大豪健。”毫无疑问,摄人心魄的诗歌总是能让人超越个体的即时体验,让人深入辽远无限的时空中去体验历史的脉动和宇宙的无垠。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就是诗人时间意识的拓展,那些瞬息万变的情感、火光迸溅的须臾,都是诗人构建深邃诗意的关键时刻。这些时刻,空间将成为辽阔的背景,承载着历史、文化与个人生动的记忆——在这一切的交汇处,汀江不只是大地上的一条水脉,它更是一个生命力勃发的诗的宇宙。梁征幸运地找到了诗歌这种感知时间的方式,他在汀江上泛舟而歌,似“落日俯身在梅花山下汀江里饮水/斑斓如一头 血色华南虎”(《汀水虎影》)。
当然,江水浩荡、历史巍峨,诗歌也可以是一些“小东西”,“可以放在口袋里,也可以存放在心灵之中。然而,路过的旅行者的‘渺小’却能唤醒并改变他们周围山脉的广大”(简·赫斯菲尔德语),我想,这也是梁征诗心的写照。“它很弱小 把两张笑脸挤在一起/就有偌大的幸福/是的穿上小草的布鞋/是完美的”(《汀水白露》),“我 一个红土地的游子/一个吃了稻谷/一个吃了稻谷才能长大的人/在颠覆认知的田埂/隔岸观火”(《解读稻田的密语》)。我想,一个诗人见山、见水、见众生、见自己,当他已经习以为常地将诗歌装进贴身口袋,无论他去往哪里,遇到何人何事,他都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一个血液里奔腾着山川和河流的人。
(本文原载于《海峡文艺评论》2025年第2期,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