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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闽西日报

灯火三叠

日期: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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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 旅途       上一篇    下一篇

钟娴

小城的山水,自古浸在一片青翠里。田畴屋舍隐于山影水线之间,仿佛连时间也被拉慢脚步,让一代代人悄然生根、老去。

子沐抬头,凝视厅堂上方那褪了墨色的楹联——“三代同堂育桃李,四季园丁写春秋”。爷爷的笔迹顿挫如年轮,嵌进木头,也嵌进她的血脉。

村里人都唤子沐的爷爷“老傅老师”。20世纪60年代,他在村小教书。学校只是三间土坯房,冬漏风夏漏雨。他一笔一画教孩子们书写“人、口、手”。夜深时,他捻亮灯芯,那点点灯火成了乡亲们眼里最先亮起的星星。灯下,他握着孩子们的手,一个个名字仔细描摹。光虽微弱,却清晰地照进每双渴求知识的眼眸。

煤油灯的余烬尚未熄灭,爷爷的教鞭已传到子沐父亲手中。那年盛夏,高考放榜的红纸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一夜未眠。晨光熹微时,他抹了把脸,径直走向父亲的学校。那一刻,他将“根”字写得比谁都重。他任教的学校前身是受陶行知教育思想滋养的乡村师范附小,那段光辉岁月几乎被时光尘封。课余,他奔走于城乡之间,走访乡贤、查阅旧档、收集文物......

最令人揪心的一次,他刚做完眼角膜手术不久,就不顾医嘱伏案整理校史。屏幕的蓝光刺得他双眼胀痛,却仍坚持完成最后一段记载。当结束抬起头时,视线早已模糊不清。他妻子推门见状,声音发颤:“你不要命了?”他勉强笑笑:“先人们点灯熬油都没叫过苦,我这算什么。”

子沐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成为一名银行职员。每日穿梭于高楼间,对着电脑处理冰冷的数据,夜晚回到出租屋,望着窗外万家灯火出神。那些光点看似温暖,却照不透她内心的空落。时间一天天流逝,这种虚无感与日俱增。

每次母亲来电诉说父亲又不顾身体奔波时,她的心便微微一颤。城市霓虹闪烁间,她总会想起父亲案头那盏温暖的台灯,以及灯光下微驼却倔强的背影——与记忆里煤油灯旁爷爷的剪影完美重叠。一夜,她梦见爷爷袖口溅起的煤油灯火星,醒来时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灼热。

第二天,她递了辞呈。回到家乡,站上了三尺讲台。新建的教室窗明几净,白炽灯明亮得如同落满雪花,孩子们的眼睛却像两口枯井。于是子沐在课余教他们跳起了中国舞,起初他们拘谨得像受惊的雀儿,渐渐地,肩膀松了,胳膊像春芽般舒展开来。一个叫祺祺的女孩,平日沉默寡言,在一次排练后拽住子沐的袖子:“老师,我能站最前面吗?”子沐将视频发给祺祺在远方打工的父母,屏幕那端,久久没有回音,最后发来一句话:“小傅老师,谢谢您!”

周末,子沐带着孩子们穿行在田埂溪谷之间。山风掠过,裙摆与草叶一起飞扬。她把视频传上网,有人留言:“我也想和你们一起跳舞。”数日后,一幅水彩画寄到学校:深蓝夜空里,星火落在舞动的裙摆上,落款正是那句留言。子沐把画贴在教室后墙,孩子们屏息围观,第一次发现,自己发出的光可以照得那么远。

傍晚,老傅老师摇着蒲扇坐在门槛上。子沐蹲在他膝前,比划着新学的舞步。老人眯眼笑道:“好啊,真好......咱们的‘小傅老师’把山里的风都跳活啦。”

夜深蛙声四起。子沐仰头望去,只见银河倾泻如光瀑——爷爷的煤油灯、父亲的台灯、孩子们眼中的星火,此刻汇成一条宁静的光之河,漫过指尖,流向遥远的天际。

明天,她又将和孩子们在晨光中起舞,让山风继续诉说这个关于爱与传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