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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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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闽西日报

石榴花开时节

日期: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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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 山茶花       上一篇    下一篇

编者按

今年是建党104周年,也是我党早期主要领导人瞿秋白英勇就义90周年。为深切缅怀和弘扬瞿秋白同志的丰功伟绩和崇高革命精神,本报特转载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监事长、福建省作协顾问杨际岚先生的作品《石榴花开时节》,以飨读者。

杨际岚

七月。汀州。

“香港作家闽西行”的日程表上,这一天安排了参观“瞿秋白烈士牺牲地”。

对于瞿秋白,凡为文者几乎都耳熟能详。至今依稀记得,上中学时,第一次读到瞿著《饿乡纪程》《赤都心史》,无比惊讶,二十出头便能端出这般“大部头”,好厉害啊!作者的大名,牢牢刻在心版上了。之后,得知鲁迅先生曾录清诗人何瓦琴联句,手书一条幅赠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顿时觉得,能为鲁迅当作终生知己,绝非凡人,不禁肃然起敬!当年白色恐怖之下,瞿秋白频频遇险,鲁迅曾四次接纳瞿夫妇度过困厄。据许广平描述,“鲁迅对这一位稀客,款待之如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的老朋友,又如毫无隔阂的亲人。”一九三四年初,瞿秋白将赴中央苏区,临行话别,鲁迅执意让瞿夫妇睡在床上,自己打地铺。生死之交,情同手足,能不为之动容!

和香港作家访问团朋友到了汀州试院。此地明、清辟为试院,后来成了福建省苏维埃政府办公地,红军长征后试院驻扎国民党军队36师师部。瞿秋白被关押在这里。院内矗立唐代双柏,已有一千二百多年,树龄与汀州城是同年。巍巍古柏,沧海桑田,它目睹了客家首府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一代英杰的生生死死。囚室外百年石榴依然茂盛。一九三五年五月九日至六月十八日,瞿秋白在狭仄阴暗的囚室里度过了人生旅程中最后的四十一天。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那一年,窗外石榴树应如常绽枝吐蕊。它为置生死于度外的远足一壮行色。

后人力图还原瞿秋白牺牲时的场景。

晴天,餐后,泡上茶,点支烟,坐在窗前翻阅《全唐诗》,集句而成: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书写至此,来人传令催促动身。瞿秋白于是疾书:

方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六月十八日

瞿秋白上身着黑色中式对襟衫,下身穿白布抵膝短裤,黑线袜,黑布鞋,来到中山公园八角亭。他背着双手,昂首挺立,留影告别。当地记者报道: “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随后,缓步走出中山公园,手持香烟,顾盼自如,沿途用俄语唱《国际歌》《红军歌》。他走了二里多,到了罗汉岭下蛇王宫侧,在一处草坪盘膝而坐,平静地说:“此地甚好,开枪吧!”

刑场上的瞿秋白,定格于视死如归。自此,烈士英名远扬,功绩被传颂,精神被讴歌。

世事难料。此后却有一段时日,是非全然颠倒。瞿秋白长久背负“叛徒”的恶名;肇因全在于《多余的话》。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七日至五月二十二日,瞿秋白在囚室写成约二万字的《多余的话》。

似乎早就预感身后将招致种种非议,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直截了当地表明,“我不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真话太扎眼,让人难以正视。“历史的偶然”“历史的纠葛”“历史的误会”......字里行间,时时盘桓于“历史”之中。“历史”如此之严酷。“历史”却又是如此之吊诡。“以平凡的文人”自许,竟不期然地充任领袖人物,却又承受“路线错误”的重责,甚至多年负载“叛徒”的罪孽。以《多余的话》向人世间诀别,终究遗响不绝,永久融入史册,为后人世代缅念。“历史”最终仍是如此之公正。

瞿秋白临终前留下《多余的话》,便释然了。他告诉他的“同志们”:“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赤子般,毫无保留地解剖自己,“探求人生的究竟”,笔者以为这确乎“太少,太难,太险”。《多余的话》代序仅有短短的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何必说。”随后还有一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大悲哀,诉诸尘世也许是难获回应的,抑或质之于天?

而今,重读《多余的话》,那些话语似乎仍萦绕心间。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如常人般深深依恋自己的亲人,乃至所有孩子。于是,不由自主地发声:“我替他们祝福。”

他确实有着太多太多的憧憬。“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世界如此之美丽,于心底再次地深情呼唤:“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从汀州试院,到中山公园,再到罗汉岭,瞿秋白走了四十多分钟,于是,就这样走到了人生尽头。

许广平曾回忆,获悉瞿秋白罹难,鲁迅悲痛不已。他木然枯坐,挥笔题写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还家。”鲁迅强撑着,抱病编辑出版瞿秋白译作,命名为《海上述林》,甚至亲撰广告词“作者既系大家,译者又是高手,信而且达,并世无两”“足以益人,足以传世”。在生命的最后的一段岁月,鲁迅呕心沥血,为瞿留存最后的永恒纪念。他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仍是亡友的遗著。斯世“同怀视之”的知己呵!

瞿秋白的悲壮事迹,深深打动了参访团的香港文友。儿童文学作家、时任《香港作家》杂志总编辑周蜜蜜以一篇《秋白的天空》,倾诉心声。来到汀州古城,她感到,与这位非凡人物的生命轨迹,正一步一步地接近,甚至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流速也有点加快了。“瞿秋白写的最后文字,天空就是最早的唯一的‘读者’,确实是一片真心可对天。他的文章里没有什么英雄的豪言壮语,只是一字一句依心直说,这样的文章才是最真情流露,也最能打动人心的。”

瞿秋白《多余的话》结句,中国的豆腐,天下第一,香港文友闽西踏访数日,以舌尖体认,亦觉余味无穷。周蜜蜜径直表示,瞿所说的最好吃的豆腐,也在长汀吃到了,用小巧的蒸笼装着,以各种配料任意调味,很乡土,也很家常,山青水白,鲜嫩可口,真是一流,更觉得瞿秋白的话可信可亲,一点儿也不多余!

抵埠当晚,采风团即尝到美味的客家餐,长汀豆腐河田鸡炒米粉等等,几道菜肴都让众人叫好。蔡益怀博士自谦,素来食不知味,但这一餐倒是吃出了味道。他说,本来就喜欢吃豆腐,所以匙羹老往那四方的木匣子里伸,大家都停箸的时候,自然任其风卷残云。

瞿秋白离世前,无比眷恋地与“美丽的世界”道别。多年之后,香港作家参访团来到这位“书生领袖”留下最后足迹的山川之间,万千沧桑涌上心头。盗火者舍生取义,为的不正是“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

香港作联会长、散文家、编辑家潘耀明先生一再对辞行的龙岩文联、作协负责人表示,此次闽西行印象,难以忘怀。

“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瞿秋白在人生旅程的最后时刻,梦寐以求的人间烟火味,如阳光,如空气,如清泉,依然在周边,在心间......

(本文原载于《平潭时报》,转载时有所删节)